第一章和離

發佈時間: 2025-09-18 14:1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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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清寧站在西院正房書案前,背脊挺得筆直,像是一杆寒風中不肯彎折的竹。

而她手中那薄薄的幾張紙,此刻彷彿有千鈞重。

“荀臣,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我們和離吧。”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書房裏令人窒息的沉悶,話音落下後是更深的沉寂。

書案後,是剛勞苦功高的從一場治水大役中班師回朝,即將被陛下親口嘉獎、賞賜無數的安平伯荀臣。

荀臣對姜清寧的話置若罔聞,他的手中捻着一枚羊脂白玉的扳指,玉色溫潤,是今日陛下的欽賜之物,象徵着無上榮寵與功勳。

姜清寧安靜地站在那裏,堅守着自己的意志。

“呵。”一聲短促的嗤笑從荀臣薄脣間逸出,在寂靜的書房中顯得格外刺耳,“就因爲昨晚本官失手摔了個碗?”

他語氣輕飄飄的,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荒謬感。

彷彿姜清寧醞釀了數月,掙扎了八年才做出來的決定,不過是婦人使小性子的無理取鬧。

“失手”二字,像淬了毒的針,猛地扎進姜清寧心口。

記憶裹脅着窗外冰冷的雨聲,瞬間沖垮姜清寧的心防,清晰地在她的眼前炸開。

昨晚也是這樣的暴雨夜,她精心準備了父子二人愛喫的飯菜,端着一碟新做的龍井蝦仁,那是他少年時期最愛喫的菜品。

指尖被滾燙的碟子邊緣燙得微微發紅,她卻渾然不覺,只抱着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希冀,夾了菜要放到荀臣的碗中。

而“哐當”一聲,荀臣手中的飯碗摔碎在地,在她的腳邊濺開一片狼藉,沒有一句解釋的父子二人起身離席。

姜清寧蹲在地上,指尖捏着那片染了血的碎瓷,冰冷的觸感順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八年,她困在這深宅裏,守着一份有名無實的婚姻,像個笑話。

婚後幾月荀臣治水後回到家,怒氣衝衝地走進她的院落。

兩人闊別許久,產生的第一句話就是:“姜清寧,你們姜家的喫相,真難看。”

姜清寧恍惚一瞬。

那時姜家正逢大難。

父兄在朝堂上直言進諫,觸怒權傾一時的權貴,一道貶謫嶺南的聖旨幾乎斷送了姜家的根基,家人匆忙前往嶺南。

幾乎是同一時間,二叔和三叔那兩個不成器的,得罪了另一股不能得罪的勢力。

整個姜府風聲鶴唳,人人自危,走投無路之下祖母和二叔三叔厲聲呵斥,命她提前嫁入頗得龍恩的荀家。

然後,便是整整八年的冷院孤燈。

他荀臣除了因治水之職不得不離京,短則兩三月,長澤兩三年,其餘時間即便在府中,除了初一十五,也從未踏入她的清漪院半步。

她的院子在偌大的府宅裏,早已成爲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而她的兒子荀莫離,更是在她被逼入道觀三年的時間裏,被白清漪的溫柔妥帖,婆母的刻意引導,一點點蠶食了她與骨血之間本就微弱的聯繫。

本就安靜不已的書房,此刻靜得彷彿一根針落地都能清晰入耳。

荀臣擡頭,眸光是多年如一日的冷淡:“還不離開,還是你還沒鬧夠?”

姜清寧恍惚一瞬,同樣是這樣冰冷的雨日,她難得鼓起勇氣,親手做了一碗兒子荀莫離愛喫的甜羹,小心翼翼地端去主院。

她剛走到廊下,便見到莫離被白清漪親暱地攬在懷裏,指着廊下鳥籠裏一只翠羽的雀兒玩鬧。

而荀莫離在看到她之後厭惡地衝上前將她撞開,滾燙的甜羹大半潑灑出來,盡數澆在姜清寧護着荀莫離的手背上,白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幾片。

灼痛感瞬間襲來,姜清寧痛得倒抽一口冷氣,手背頃刻間紅了一片。

“你這個壞女人!誰讓你來的!我就要清漪姨母,我不要你!”荀莫離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憎惡與厭煩。

姜清寧低頭望着紅腫刺痛到發顫的手,八年來積壓在心底的冰層,終於轟然崩塌,碎成無法挽回的碎片。

她將和離書放到書案上,心中疲憊至極,點頭道:“嗯,就因爲這點事。”

“離了本官,沒了伯夫人的身份作爲倚仗,荀姜氏,你一個離婦無依無靠又無家可歸,你還能走去哪?”

“你可想好了,屆時你即便後悔,本官都不會再接受你。”

荀臣不爲所動,淡漠地開口,眼神從未給那和離書一個,更未給姜清寧一個。

“荀臣,從我十六歲開始嫁給你,做這荀家婦的八年,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八年。”姜清寧平靜的直白說出口。

她所有的隱忍,所有的期待,所有試圖維繫這破碎不堪婚姻和親情的努力,都顯得那麼可笑和徒勞。

夠了,真的夠了。

“荀臣。”姜清寧的聲音依舊平靜,擡手將那紙和離書輕輕地往前推了推,推到書案中央,正好隔開了他與那枚象徵着無上榮光的玉扳指,“字,我已經簽好了。”

荀臣頓住,他盯着那紙上‘姜清寧’三個娟秀卻幾乎力透紙背的字跡,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姜清寧太過於平靜和決絕,反而讓他心底莫名地掠過一絲煩躁。

荀臣身體微微後仰,帶着一種審視的姿態,嘴角那抹諷刺的笑意更深了。

“八年,姜清寧,你放得下嗎?”

荀臣望着她洗得發白的袖口,眼眸中的神情頓了下,隨即是深深的厭惡,姜清寧爲了吸引他的注意當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

姜清寧迎上他的目光,那雙曾經或許也映照過少女情思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荒蕪的清明。

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只要我的嫁妝,當初擡進荀府多少,如今原樣擡出多少,一針一線,一桌一椅,不勞安平伯府添補分毫。”

荀臣眉峯挑起,發出一聲短促的冷哼:“就這點?姜家如今敗落得連餬口都難了吧?你倒是有骨氣。”

他語氣裏的輕蔑毫不掩飾。

姜清寧像是沒察覺他的嘲諷,聲音沒有絲毫起伏:“至於莫離,他是安平伯府名正言順的嫡長子,自然要留在荀府,有安平伯和老夫人照拂,有白夫人悉心教導,前程遠大,我只要我的嫁妝。”

“你說什麼?”荀臣手指微動了一下,眼神陡然瑞麗起來,緊緊鎖住她。

“你和他,我都不要了,他是你安平伯和安平伯府的兒子,不是我的。”

“轟隆!”

窗外一道驚雷炸響,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整個書房,也照亮了荀臣臉上那猝不及防的錯愕,和隨之升起的感受到冒犯的震怒!

“姜清寧,你再說一遍!”荀臣雙手拍在案桌上,放到的慵懶譏誚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觸怒的狂暴。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個女人,這個他厭惡冷落了八年的女人,竟然敢如此輕描淡寫的不要莫離。

那可是他荀臣的嫡長子,她怎麼敢的!

“兒子歸你,嫁妝歸我。”

姜清寧清晰地重複了一遍,語氣沒有半分波瀾,“都寫在和離書上了,安平伯若是沒有異議,便請簽字畫押,從此你我兩不相干。”

“兩不相干?”

荀臣像是聽到天底下最荒謬的笑話,他怒極反笑,眼中翻涌着駭人的風暴。

“姜清寧,你憑什麼說不要就不要?你以爲你是誰?當初你想來就來,如今你想走就走,竟連自己的親身骨肉都能棄如敝履?!”

“還是說你這些年只是在怪本官,故而把怒氣發泄到對待莫離的身上!”

“我怎敢怪皇上看重的安平伯。”姜清寧陰陽一聲。

她平靜地看着自己名義上,此刻因她不要兒子而暴跳如雷的夫君,心底最後一絲因他震怒而泛起的漣漪,也徹底歸於死寂。

多麼諷刺。

與其說荀莫離是她的親生子,不如說那只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而荀臣對她唯一的在意,竟源於此。

三年前她被婆母安平伯老夫人,逼着除華服美飾披髮入觀,爲遠在千里之外賑災救民的丈夫荀臣祈福,自此兩年不被允許歸家。

直至在荀臣事成回府的半年,她送回府的無數封信,終於被荀臣打開了一封。

那日荀臣在觀外接她,從始至終面無表情,在她激動地走到馬車旁,荀臣卻說:“你不該如此不懂事,母親如此,是爲你我好。”

“你若真的是個賢惠的,就應當在這道觀繼續爲母親祈福,她因着你的不懂事,昨夜已經氣病了。”

“夫君說錯了,母親臥牀不起,身爲兒媳理應在牀畔前親自侍候湯藥,以彰孝心。”

為了夫妻間面子上過得去,姜清寧忍下心中兩年的苦楚。

可繼續待在這道觀之中,她是萬分不願的,強壓下對兒子的期盼,終究是第一次開口頂撞荀臣。

“母親不喜歡你,你謹小慎微些,讓着她總歸是能熬過去的。”

若真的喜歡一絲,又怎會在她的苦苦哀求下,不顧世人的眼光,將堂堂伯夫人送入道觀。

對於這難以緩和的婆媳之情,她早就懶得維持了。

“夫君,我意已決。”姜清寧堅持。

荀臣閉眸不再看她,馬車緩緩行駛,她懷揣着對丈夫的期盼和兒子的想念,終究是堅持回到安平伯府。

然回到府中見到的,卻是三年未見的兒子不肯再喊她一句孃親。

從前學會的啓蒙書全部蒙塵厚厚一層,終日讓奶孃抱着不肯下地走路,動不動便讓小廝跪在地上鬧着騎大馬,讓做錯事的丫鬟趴在地上學狗叫。

一舉一動,全然不像她曾經乖巧懂事的莫離。

姜清寧的沉默像是一堵無形的牆,更徹底地點燃了荀臣的怒火。

“好一個只要嫁妝,好一個兩不相干!”

荀臣怒急,猛地抓起書案上的羊脂白玉扳指,狠狠地朝着地上摔去。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比昨晚碗碟的破碎聲更加驚心。

姜清寧閉了閉眸,決絕地開口:“簽下和離書,從此你我,一刀兩斷。”

荀臣死死盯着她,胸膛劇烈起伏。

他如同一隻困獸般,想要用目光將她洞穿,看透她平靜外表下,到底藏着什麼惡毒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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