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順三年,五月初八。
雨後的陽光燦爛明亮,照耀在宮裏新蓋的琉璃碧瓦上,愈發顯得紅牆碧瓦,綠樹紅花。
儲秀宮裏有幾棵參天大樹,碧綠的樹冠鋪展開來,將整個前庭籠罩在一片陰涼下。
樹上的知了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而樹下,則安安靜靜跪着上百名從各州府郡縣層層選拔上來的秀女。
景順帝趙元汲登基已滿三年,先帝除服禮已過,後宮空虛,膝下荒涼,他不得不遵從皇太后懿旨,舉行選秀大典。
今日,就是最後一輪的殿選。
早上剛下過雨,地上還是溼的,葉思嫺跪得很不舒服,斑斑點點的陽光照在臉上。
曬得她臉頰通紅,鼻尖兒和額頭都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連手心兒也是一片黏膩。
旁邊的兩個秀女很瞧不上她的樣子,交頭接耳偷偷嘀咕。
“哼,一個縣令之女,穿成這樣子,還真以爲自己能選上。”
“就是,這後宮也不是阿貓阿狗都能進的,那些檢選的嬤嬤是眼瞎了還是怎麼?這種窮酸鬼也放進來?”
葉思嫺不敢多話,只能當做沒聽見,她也不想來的。
三個月前,皇上突然昭告天下,所有七品以上官家女子,十三到十六歲未曾婚配的,都必須進京待選。
作爲一個七品縣令之女,又恰好十三歲,她不得不來。
實際她也覺得自己和這花團錦繡的皇宮格格不入,只盼着早些落選回家,好和爹孃哥哥團聚,免受人家嘲笑。
江淮縣雖然小,可依山傍水民風淳樸,纔不會有人嘲笑她。
“宣!江淮知縣葉懷俞之女葉思嫺,進殿覲見!”
聽到公公喊自己名字,她趕忙起身,跟上前邊的秀女排成一列,恭恭敬敬入殿行禮。
葉思嫺站在最後一個,不敢擡頭,又有點兒好奇,水靈靈的眸子一轉,就瞥見了前方一抹明黃的衣角。
嘖嘖,皇上的衣衫就是好看,面料細膩,繡工精緻,張牙舞爪的龍紋,明暗交錯的金線,若隱若現的黑寶石……
“蔣氏瑞蘭,撂牌子,賜香囊!”
“李氏芙香,撂牌子,賜香囊……”
管事公公一聲聲的高喊讓殿裏的氣氛更加沉鬱,有人已經開始小聲啜泣。
葉思嫺規規矩矩站着,靜待自己的名字。
“皇帝選了大半日,統共才選了沒幾個,這樣下去怎麼能行呢?”一道慈祥的聲音佈滿憂慮。
“既然前幾個都不滿意,哀家看這最後一個倒好,不如就留下她吧?”皇太后的目光落在葉思嫺身上。
“你是哪家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回稟太后娘娘,臣女是江淮知縣葉懷俞之女葉思嫺,今年十三。”葉思嫺聲音清脆,像清晨山野間的小溪。
“還是個孩子呢,難爲你說得齊全,擡起頭來哀家瞧瞧”皇太后笑銀銀看了眼身邊的皇帝。
趙元汲坐了大半日,見到的都是花枝招展的嬌小姐,偶然一見葉思嫺這樣素衣布裙的,倒也眼前一亮。
“還是母后的眼光好,朕也覺得不錯”,他聲音渾厚低沉,威嚴中帶着幾分恭敬。
葉思嫺還來不及緊張,手裏就莫名多了一柄沉甸冰涼的玉如意。
“葉氏思嫺,留牌子,賜如意……!”
離開大殿的時候,葉思嫺整個腦袋裏都是轟隆隆的聲音,不能回家了,她不能回家了。
轉身出來,卻見幾個剛剛淘汰的秀女惡狠狠盯着她。
氣氛……多少有些尷尬。
……
五月初九,十二名秀女被冊封,正式成爲景順帝的后妃。
位分最高的是六品貴人,有華氏、宋氏、白氏三位,都是京城名門閨秀。
往下是四個七品美人,四個八品才人,而葉思嫺毫無意外,位分是最低的,九品采女。
這天上午,陽光依舊火辣辣的。
她在棲鳳宮跪拜過皇后,領着剛分過來的兩個宮女一個太監,穿過大半個後宮找到自己的住處,錦繡軒。
雖然名字夠錦繡,但地方是真破。
院子裏光禿禿的,花草都沒種,石桌的裂紋也沒來得及補,房屋新刷的漆遮不住剝落的痕跡。
進屋一看,牀又小又硬,桌椅板凳落滿了灰,用手一推還搖搖晃晃的。
葉思嫺心裏頭拔涼拔涼,誤打誤撞入選不能回家就罷了,往後還得受罪?
“小主您別哭啊,今兒也算您的好日子,哭了不吉利。”身邊大一點兒的宮女趕緊勸着,聲音溫和。
葉思嫺眼淚汪汪看向她,見她圓圓臉蛋,彎彎眉眼還挺討喜,就嗚咽着問她叫什麼名字。
“奴婢圓月,十七了,以後就伺候小主的飲食起居。”
“我知道了!”還挺閤眼緣的,葉思嫺用袖子抹了把眼淚,止住哭。
圓月有些哭笑不得:“小主,嬤嬤才教過,不能用袖子擦……”
……
不管葉思嫺多不情願,她都得面對現實,帶着宮人住進這錦繡軒。
她只沉寂了半個時辰,就開始着手收拾。
江淮縣地處江南民風淳樸,孃親更是溫柔賢惠的江南女子。
從小就教導她,女人家不管肚子裏有沒有墨水,性子要好,手腳要勤快,不能委屈自己。
所以葉思嫺打小兒就手腳靈快,這點活兒難不倒她。
當天上午,她帶着大宮女圓月,小宮女巧燕,和太監小秦子,上上下下將錦繡軒給打掃得乾乾淨淨,任何死角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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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中午的時候,幾個人累得癱倒在地,身上,衣服上,頭髮上手上,沒一處乾淨的地方。
“小主,您……在家裏也親自動手做這些?”圓月擦着汗。
“那當然!”
“我娘說,一個人如果什麼都不幹,那不成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廢物啦?”說着,漸漸低下頭,眼圈兒紅紅的。
圓月正打算安慰,忽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原來是宋貴人和孫貴人路過。
她們衣着華麗,被宮人簇擁着站在門外,看向髒兮兮的主僕四人,尤其是葉思嫺,她爬上梯子掏蜘蛛網,弄得整張臉都是灰塵和汗水。
“呦!葉妹妹這是怎麼了?”宋貴人連忙用帕子捂住口鼻。
“哈哈哈,葉妹妹這算是自暴自棄了麼?”孫才人指着她的臉。
“也對!”她得意一笑:“到底不是皇上選的,和我們都不一樣呢”
“可不是?”
宋貴人嫌棄得甩着帕子,“住在這兒,你怕是一輩子都見不到皇上吧?哈哈哈……”
“走吧走吧,咱們得去給容妃娘娘請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