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燈下獨語
唐浩傑沒有再出聲,他知道她今天情緒波動不小。
她說夢見了顧承硯,這種話她從前是不會說出口的。
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她一直習慣於將疼痛收在心裏,連回憶都用沉默包起來。
如今她能坦然說出口,說明她開始真正和那些過去達成某種和解。
他沒有高興,只是覺得她真的太辛苦了。
江雲熙理好花,轉身走進廚房,燒了一壺水。
她洗手時手指在水下微微發紅,剛剛被花刺的地方浮出一絲淺淺的血痕,她只是看了一眼,洗淨,也沒包紮。
她站在竈前,看着水壺裏漸漸升起的熱汽,神情有些出神。
這些年,她已經習慣了這樣一種狀態。
明明是日常的事,卻總在做的過程中忽然想起某個不相關的片段。
比如一個聲音,一個眼神,甚至是一句在耳邊迴盪了很久卻再也聽不見的話。
她曾經很怕這些記憶不請自來。
可現在,她漸漸明白,有些記憶是不會被時間帶走的。
它們不鬧,不吵,卻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紮根發芽。
你越逃,它越蔓延,你越試圖忘記,它越變得清晰。
她沒有再拒絕它們。
只是把它們歸置在心裏最安靜的角落,不去碰,也不再封鎖。
水燒開,她泡了一壺茉莉花茶,帶着茶具走出廚房。
唐浩傑已經坐在沙發上看書,她將茶壺和杯子放在茶几上,坐在對面,給他倒了一杯。
他接過杯子時,輕聲說。
“謝謝。”
她沒回應,只拿起自己那杯,輕輕吹了口熱氣。
“今天下午有什麼安排嗎?”他問。
“沒有。”
她頓了頓。
“我想畫點東西。”
“畫什麼?”
“不知道。”
她搖頭。
“也許是什麼都不是的東西。”
他點頭,沒有再追問。
他們就這樣安靜地喝着茶,陽光緩緩移動,從沙發邊移到地毯,再從地毯邊緣升到牆角。
屋裏沒有多餘的聲音,只有偶爾翻書的細響和茶水傾倒時杯壁的輕輕碰撞聲。
這種沉靜,不是尷尬,而是一種沉澱下來的生活氣息。
江雲熙喝完茶後,起身去了畫室。
她今天不想畫風景,不想畫人物,只是鋪了一張大尺幅的素描紙,然後坐下,一筆一劃地畫着一座門。
那是一扇半開的木門。
門的另一側什麼都沒有,她也沒打算補上。
她只是一筆一筆描着門框的紋理、門把的陰影,還有門下方光線投下的斜影。
她不知道爲什麼要畫這扇門。
可她知道,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始終站在一扇門前。
這扇門通往她曾經的過往,也通往她尚未清晰的未來。
她畫得極慢,整整一個下午都在畫這一扇門。
直到太陽慢慢落下,暮色從窗外爬進來,光線一點點淡去,她才放下筆,靠在椅背上。
唐浩傑走進來的時候,看見的正是她仰頭閉眼的模樣。
肩膀因爲長時間靜坐略微僵硬,臉上卻沒什麼疲憊的痕跡,反而像是剛剛從某種紛亂中解脫出來。
他沒有出聲,只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輕聲說。
“天冷了,先喫點東西。”
她睜開眼,輕輕點頭。
晚餐很簡單,一鍋粥,一碟青菜,一盤煎蛋,還有他特地煮的南瓜湯。
江雲熙喫得不多,但每一樣都動了幾口。
喫完之後,她沒有回畫室,而是坐在沙發邊看窗外夜色。
外頭的燈火不多,只有一兩盞照明燈亮着,照在石板路上,像是時間落下的靜默的碎光。
唐浩傑收拾完碗筷,也沒有回書房,而是拿了兩杯熱水出來,遞給她一杯。
她接過,手指輕輕貼着杯壁,眼神仍落在窗外。
“我剛纔畫了一扇門。”
她忽然開口。
“嗯。”
“沒畫裏面的東西。”
“你不想畫,還是不知道該畫什麼?”
“都有。”
她聲音低了些。
“有時候我覺得,我這人就是一扇門。”
“怎麼說?”
“我想打開自己,但我也怕門一開,裏面是空的。”
唐浩傑沒有立刻回答,只靜靜地看着她,然後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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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不是空的。”
她低下頭,輕輕笑了一聲。
“你又怎麼知道?”
“我見過你照顧人的樣子,見過你爲一幅畫挑燈熬夜,也見過你在小朋友摔倒時第一個衝過去。”
“這些都不是空的。”
她抿了一口水,沒有再說話。
她知道他不是爲了安慰她才這麼說。
他是真的相信。
只是她還沒有辦法自己相信而已。
夜色越發深了。
她靠在沙發上,抱着熱水杯,慢慢地把呼吸調勻。
“浩傑。”
她忽然輕聲叫他。
“嗯?”
“你會一直在嗎?”
他看着她,眼神極靜。
“我不會走的。”
她垂下眼睫,手指緩緩收緊了杯身,良久才輕輕應了一聲。
“好。”
這一聲輕得像雨落,卻讓他聽得格外清楚。
他知道,這不是承諾,不是接受,也不是靠近。
只是她在這漫長的修復之路上,終於在某一個片段裏,願意讓他並肩走一段。
而與此同時,在京北。
顧承硯坐在辦公室,看着桌上一份文件發了很久的呆。
文件是夏知薇送來的,是一份項目合作的初步計劃書,可他翻了幾頁之後,腦子卻始終空着。
他的思緒不知爲何總繞着一個聲音—那天他翻出江雲熙留下的那本舊筆記本時,在某一頁夾層裏掉出來一張便利貼。
那是她寫給他的。
“你如果太忙,也沒關係。
只是我等你回來的時候,別讓我等太久。”
他那天沒有哭。
他只是坐在書房的地板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張紙他貼回了原位,像是貼回了一段時間裏被他弄丟的心事。
他不想問自己“如果她還在,會不會不一樣”。
因爲他知道,她不會回來了。
她已經在另一個世界裏活得足夠平靜,足夠獨立,也足夠堅定。
他只是偶爾會在某個靜夜裏,在城市的角落,悄悄地,把她曾經說過的、笑過的、哭過的片段撿起來,一一擺好,像是鋪在心口的一盞盞燈。
他不奢望這些燈能照亮她的歸途。
他只是希望,她在的那個世界,有足夠的光。
哪怕不是他給的。
也夠她走得安穩。
顧承硯翻着手裏的那張便利貼,指尖緩緩摩挲着那幾行潦草卻極熟悉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