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山林間驟然變得陰沉,烏雲密佈,遮天蔽日。
風漸漸變得狂野起來,帶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猛烈地撕扯着枝葉,發出陣陣呼嘯,如同猛獸在低吼。
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經過鐵甲衛不懈努力的搜尋,影子的殘破屍骸終於拼湊完整,重新鋪陳於人前。
零碎成泥的血肉骨頭勉強黏合,像冰冷又血腥的模具,看得不少護衛忍不住扭頭作嘔。
葉零榆一大早便被虎杖請來,此刻坐在太上皇身邊,看到這一幕瞬間慘白了臉,渾身僵硬。
這般血腥殘忍的畫面,她前世也曾親身經歷。
“三小姐身嬌體弱,女兒家也見不得血腥,不如先回將軍府歇息。”看着葉零榆蒼白不適的面色,沈京墨主動關懷,“待偵察結果出來,下官再行彙報。”
錢副將也不忍葉零榆一個弱女子受這樣的折磨,剛要傳轎子。
“不必。”裴陵遊攏緊狐裘,無情道:“此番遇刺,葉三小姐也身受其害。若不讓她親眼看看刺客是爲何人,只怕夢魘難消。”
“……謹遵上皇吩咐。”葉零榆表面乖巧順從,心中亦不知道他此舉何意,看着像是在針對自己,又有哪裏不對勁。
難不成這是故意做給沈京墨看的?
還是他只爲報復自己害的文紫芙中毒?
堂堂太上皇,當不至於這般幼稚吧!
見裴陵遊待葉零榆這般態度,沈京墨想到她之前的話,眸底閃過一抹暗色:看來,葉零榆和刺客之間的巧合,確實讓裴陵遊心懷疑竇,處處試探。
“沈卿,你從這碎屍身上找到了什麼證據,能證明他的身份?”裴陵遊問。
“上皇,屍體是不會撒謊的。”沈京墨蹲下身,戴着特製的手套扒開屍體破碎的齒骨,展開半截血腥的舌。
影子的臉已經摔得辨認不出本來面目,但透過這血肉模糊的一灘爛泥,他總覺得這眉眼間的餘韻尚在。
還是故人之姿。
即便是在取證,他舉止間都帶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安重和小心,低垂的眼眸氤氳着洶涌的情感風暴。
一擡頭,卻是冷靜又公正。
“此人舌底有孔洞,且洞痕經年日久,內嵌金釘……”他從殘舌下取出一枚極小的金釘,細看之下,上頭雕着胡狼圖騰,“本次刺殺,乃第戎餘孽所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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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震驚:“第戎人?”
這還不是一般的第戎人!
胡狼是乃‘第戎貴族’的血脈標誌。
金釘嵌舌,是第戎部落將帥的特殊標誌,如爵位榮耀一般可世代相傳,一般在嬰兒滿月時便用此法鑲嵌烙印,象徵着家族世代振興的尊貴。
虎杖皺眉:“不可能!十年前,上皇親率鐵騎,過關斬將,強勢踏破第戎部落!漠北草原一夜之間,伏屍千里,第戎貴族和部落將帥都死絕了。”
第戎人部落羣居,崇尚武力,只有絕對強者才能擔任首領,故而一般將帥之才亦爲王室貴族。
當年先帝死在第戎戰場,主子一怒之下揮師復仇,屠盡第戎貴族,將第戎人的中堅力量徹底抹殺,這才換來邊關十年和平。
“當年先帝隕落,是爲朝內有間細與第戎王室勾結,出賣軍機。”感受到上頭傳來的凌厲視線,沈京墨頓了頓,“第戎王親率大軍對峙正面戰場,另派親弟弟‘北辰王’率兵自水路南下,意圖跟間細裏應外合,直取京都。”
“當年北辰王極其寵愛姬妾衛夫人,又自信可直取我朝王都,故而南下時帶了愛妾隨行……彼時上皇率兵突襲第戎,京城交給陛下保衛,雖然陛下不辱使命全數拿下第戎外賊和間細叛黨。”
“北辰王和衛夫人後兵敗自殺,但他們還有一個年僅六歲的兒子,相傳當年也在南下隊伍中,事後卻不見蹤影。”
沈京墨將那截血腥的舌頭雙手豐收,恭敬道,“臣細查上皇遭遇刺殺一事,確認此人便是當年北辰王幼子。”
衆人小心翼翼看一眼太上皇,又匆匆低頭,心下駭然:先帝戰死第戎沙場,屍懸城樓,曝曬三日——這是太上皇刻在骨子裏的痛和恨,也是大陵人永世難忘的恥辱史!
裴陵遊面無表情,表情看不出喜怒。
葉零榆離得近,敏銳地察覺到他在聽到‘先帝戰死’時,呼吸陡然變奏,藏於狐裘中的指尖泛着猙獰的白。
沈京墨這一招用得又狠又準,精妙絕倫——第戎人是太上皇的痛點,也是大陵人的痛點。
刺殺是第戎人所爲,恨意和佈局都變得順理成章,細枝末節的疑點也變得不再重要。
果不其然。
錢副將帶頭跪下,義憤填膺地痛罵第戎人,請求徹查刺殺案,趁機清除第戎地下組織,殺盡第戎餘孽。
外頭的兵將們同樣心志澎湃,恨不能再提刀上陣,和陰險兇狠的第戎人大戰一場。
不過,有人輕易被家國情懷裹脅,也有清醒之人不好糊弄。
虎杖皺了皺眉,“所有刺客都死絕了,沈大人三言兩語便將一具殘屍扣上第戎餘孽的帽子,是否草率了些?”
“若殺手不是第戎人,你這般草率下結論,轉移了偵察注意力,豈不是給了真正的主謀捲土重來的機會?上皇的安危又該如何保障?”
因爲一支破甲箭,他對此人始終心懷疑竇,說話也不客氣:“上皇限你一日內查清刺客來歷,難保沈大人此舉不是狗急跳牆……”
衆人面面相覷:話粗理不粗。
無論如何,上皇的安危纔是最重要的!
沈京墨扯了扯脣,朝着裴陵遊恭謹下拜:“臣經過偵察與仵作和驗證,發現那些死士都是出自江湖近年來興起的殺手組織。這組織多年來屢屢犯案,多和朝廷大官有所牽扯,早就引起了皇城司注意。”
“結合皇城司舊卷宗,此組織很可能是第戎人蟄伏培養的勢力,意在挑起我朝內亂。若上皇應允,臣自願請命,竭盡全力挖出這組織和第戎人之間的密切聯繫,全數清剿第戎餘孽。”
有理有據,義正言辭。
一個‘第戎人’,沈京墨便順利甩鍋,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還贏得了一個立功的機會。
不愧是天子心腹,一言一行,皆有預判。籌謀長遠,算計周全,只怕那所謂的殺手組織‘必然’和第戎人息息相關。
甩鍋如此漂亮,只怕很難拿住他的把柄。
葉零榆不動聲色的藏起眸底洶涌的寒意。
山野上空,雷鳴電閃。
漫天雨點開始急促地落下,先是稀疏幾滴,轉瞬之間,便化作傾盆大雨如箭般射向大地,激起層層水霧,山林間的一切都被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一片死寂之中——
“沈卿用心至深,刺殺一案,辛苦你了。”裴陵遊掌心一擡,示意沈京墨起身,好像被說服了。
葉零榆驚訝抿脣:他……就這麼信了?
不可能!
這不像太上皇的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