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莊子上的時日過得快。
蕭琰一連去了好幾日,宋稚綰第一日是和成玉成碧一塊睡的,沒有哭。
第二日她中了蛇毒,許是身子虛,夜裏沐浴後倒頭就睡。
第三日她又能活蹦亂跳的了,公孫向辭便帶着她和成玉成碧下水田裏摸田螺。
水田裏的泥溼軟軟的,宋稚綰田螺沒摸幾個,倒是踩了一整塊田的腳印,還濺了一身的泥巴。
公孫家的男子早當家,公孫向辭是真覺得自己像老母雞帶崽。
跟在後頭一個勁兒地追她,“綰綰…好綰綰…快別跑了!”
“你瞅瞅那泥點子都飛頭上去了……”
“可當心些,別把泥喫進嘴裏,這玩意兒可不興喫……”
可話音才落,公孫向辭便聽見一陣“呸呸呸”聲,轉頭一瞧,田間挽着雙髻的少女雙腿紮在泥裏,彎着腰,正往外吐泥點子呢。
嘖!還真被她把泥喫進嘴裏去了。
“你可真行啊綰綰,非要嚐嚐味兒是吧……”他扔下裝田螺的小桶,氣沖沖地跑過去。
宋稚綰皺着臉,被他架着胳膊拎到了田坎上,接過紫雲遞來的茶水漱口。
漱着漱着,她忽然覺得腿上有些癢癢的,似乎還微微刺痛。
還沒等她低下頭,紫月便尖叫了一聲:“水蛭!小姐腿上有水蛭!”
宋稚綰渾身僵硬,低頭看了一眼腿上黑乎乎黏膩膩的那幾條水蛭。
“啊!!!”
尖叫聲響徹雲霄。
她不怕蛇,可最怕花花草草上的蟲子,還有泥裏的蚯蚓。
御花房種的花草有時會用到蚯蚓,蚯蚓能鬆土,對花草也有益處。在宮裏時,蕭淑華沒事就愛帶着她四處亂竄,發現那一大桶密密麻麻爬滿蚯蚓的花泥也帶着她去看。
宋稚綰只瞧了一眼,差點沒嚇暈過去。
驚叫聲把花房的老太監嚇得夠嗆,連附近御花園裏閒逛的幾個妃子也引來了。
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羣嬪妃圍在她身旁一個勁兒地哄,可怎麼也哄不停,只好叫人去尋太子殿下來了。
那次之後,宮裏又多了條規矩。各處的花草樹木每隔一段時間便要除蟲,不能出現蟲子。
宋稚綰還做了好幾夜的夢魘,夢裏都是蠕動的蚯蚓。
可蚯蚓不會爬人身上。
水蛭會,還吸得牢牢的。
公孫向辭往日裏只覺得她的聲音像百靈鳥,又甜又脆,可沒人告訴他百靈鳥叫起來是這樣的。
可謂是驚天動地。
蒼淵從樹上跳下來,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瓶,把瓶裏的藥粉往水蛭身上倒去。
沒一會兒,水蛭就從腿上脫落下來了。
宋稚綰癱軟在地上,索性撒潑打滾起來:“不想要這腿了……嗚嗚——”
第四日。
宋稚綰跟着幾人去魚塘裏釣魚。
許是釣魚時須得靜心閉口,怕驚了魚兒,魚兒便不咬鉤了。她坐在小竹凳上,難得靜下心來,想起自己幾日未見之人。
她的心事慣愛寫在臉上。
長翹的眼睫在日光下投落一片陰影,峨眉攏緊,碧水般的眼眸如靜止的湖面般放空。
公孫向辭看了她一眼:“綰綰,你怎的了?可是這幾日在莊子上玩膩了?”
成碧笑嘻嘻接上話:“若是膩了,咱就回府去。”
魚塘裏的水平靜無波,似乎沒有魚兒上鉤。
宋稚綰搖了搖頭,聽不出情緒:“我喜歡這個莊子,一點兒也不膩。”
“只是……忽然想到二舅舅和三舅舅他們,也不知宜興的災民如何,賑災的糧船能不能順利運到。”
還有太子哥哥,是否平安順利。
她嘴上念着“二舅舅、三舅舅”,成玉卻從她欲言又止的語氣中,品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滋味。
“綰綰是在想蕭公子吧?”成玉一語道破。
一旁的公孫向辭和成碧倏地扭頭看她,一臉好奇,像是在等着她回話。
府中幾人自小玩到大,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很是要好。
當初公孫向珩赴京任職前,三人還哭了一通,直到送出了城門,公孫向辭還想衝上馬車,跟着他一塊兒走。
畢竟二哥哥一走,府中小輩就剩他一個男子了。
宋稚綰來蘇州前,幾人也從長輩那聽說,這些年她與太子相依相伴,如同親兄妹一般。
如今分別幾日,不想纔怪呢。
三人只當她與太子殿下之間是兄妹情,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宋稚綰沒吱聲兒。
成碧坐在她身旁拿小木棍戳了她兩下:“綰綰,你怎的不說話,是不想嗎?”
宋稚綰盯着魚竿,良久才極小聲道:“有一點兒想。”
“那你有想到一個人偷偷哭嗎?”成碧道,“當初二哥哥去京城後,我和三姐姐就哭了好幾次呢,四哥哥也哭過,他非不承認。”
公孫向辭一聽頓時起勁,把魚竿往地上一摔:“我纔沒哭,你們小姑娘家家才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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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玉默默挪着小竹凳離他遠一些:“我都親眼瞧見你哭了,有什麼不好承認的。”
成碧懶得理會這倆人,把頭湊到宋稚綰邊上,像是要刨根問底:“所以綰綰你有沒有偷偷哭呀?”
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樹上的蒼淵一手夾着墨汁和小本,一手在紙上奮筆疾書,記着樹下小人的一言一行。
筆墨跟着成碧問的那一句話停了下來,似乎都在等着宋稚綰的迴音。
“沒哭。”
墨汁滴在蒼淵的衣衫上,他撥開擋在身前的葉子,似是以爲自己聽錯了。
卻見成碧驚道:“真沒哭?”
宋稚綰羞赧地垂下頭,不大好意思道:“真的沒有。”
她這幾日都玩暈了頭,上一刻還在想太子哥哥,下一刻就被田裏的蟋蟀螞蚱給哄走了心思。
蒼淵收回視線,如實地在紙上寫下“沒哭,真的沒有。”
樹下又響起了些動靜,驚呼聲夾雜其中,“有魚上鉤了……”
“好大的魚!”
蒼淵看了一眼,又如實記下:小主子釣了大魚,十分開心。
————
宜興,深夜。
窗外響起幾聲輕啄,蕭琰從牀上起身,開窗接住信鳥。
每日這個時辰信鳥都會把蒼淵一日記下的小本送到,蕭琰將小本從信鳥身上卸下,開窗將鳥放回去。
這才坐回牀榻上,倚着軟枕翻閱。
蕭琰這幾日從未在小本中見到“哭”或是“難過”的字眼。
他只當是小囡囡夜裏躲在被子裏偷偷哭,蒼淵聽不見瞧不見,自然就沒寫。他尚且想她想得徹夜難眠。
他的小囡囡又怎麼會好受呢?
本子裏的一字一句,都被蕭琰在夜裏反覆讀了多次。
彷彿能從其中窺見心想之人的一顰一笑。
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一日的疲乏只盼着這一本寥寥幾頁字來填滿心頭的空缺,直到看到頁底的那一句“綰綰你有沒有偷偷哭呀?”
翻頁的指尖才頓了下來。
嘴邊的那抹溫笑也逐漸變淡,墨色翻涌的黑眸沉寂了許久,蕭琰起身去桌邊灌了兩杯冷茶,手裏還拿着小本。
他不敢翻。
光是想想她夜裏一個人偷偷哭的模樣,心口都疼得喘不上氣。
蕭琰像是早已預料到翻頁後的答案。
他指尖將那頁紙翻過,試圖忽略那一句迴應,但搖曳的燭光將他心底預想的答案晃花了筆畫。
他覺得自己眼花了。
把那頁蓋了回去,大步走到燭臺前,纔將那頁又翻了回來。
沒眼花。
沒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