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姬無鏡不言, 在顧見驪面前蹲下來,又在掌中倒了些止癢水,仔細揉抹在她的小腿上。胸腔內一陣啃噬的疼痛,姬無鏡側過臉, 略皺眉輕咳了兩聲。
顧見驪低頭望著他, 眼淚簌簌往下落。她哽咽著說:「你不要再碰我了, 你可千萬不要也染上這個討厭的東西。我看了書, 書上說三個得了天花的人裡面有兩個人會死掉。你本來身體就不好……」
「早死晚死沒什麼區別。」 姬無鏡隨口說。
「不要。」 顧見驪搖頭。
姬無鏡給她小腿塗抹完, 擰上瓶塞。他也沒站起來, 抬眼看向顧見驪,說:「我死了你就可以回家了,回去找顧敬元那個老東西。那老東西說不定都給你相看了十幾個下家,等著你挑。」
「什麼亂七八糟的……」 顧見驪悶悶嘟囔,「分明在說天花的事情!」
姬無鏡口氣隨意:「我小時候得過, 不會再得。」
「你騙人。得過天花的人若是僥倖不死也會留下一臉麻子。你臉上分明什麼疤痕都沒有。」
姬無鏡蹲得久了,有些累,索性隨意坐在地上,懶散地盤著腿, 長手搭在腳踝。他扯起嘴角勾出一抹笑, 問:「你可還記得昨晚你醉酒, 說我長得妖氣不似男兒?」
顧見驪的眼眸在盈著霧氣的眼中輕輕流轉, 目光有些躲閃。她昨天晚上真的有對姬無鏡說這個?她還有說什麼實話?她昨天晚上的記憶是斷斷續續的, 記的些片段,卻又忘了些片段。
「我不記得了……」 顧見驪辯解。
「其實我原本不長這樣, 的確是一臉麻子。被我殺死的那些人很多是見了我那一臉麻子直接嚇死的,根本沒用我動手。後來,我尋了好像漂亮臉蛋兒,其中有男有女。剝了他們的皮,採用玄鏡門秘術,織成了這張□□。」 姬無鏡輕緩舔唇,舌尖在唇角停了一瞬,一雙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挑,忽得生出幾分旖妖禍世。他用手指動作隨意地抹了一下眼尾下的那顆紅色淚痣,認真道:「看,這裡就是縫針時下錯的一針。」
顧見驪聽得一愣一愣的。
姬無鏡望著顧見驪的發怔的瀲灩剪眸,半晌才低下頭,低沉輕緩地笑出聲來。
顧見驪回過神,知道又被他戲弄了。她眉心揪起來,不高興地說:「你怎麼總是胡說八道啊!」
姬無鏡卻只是笑:「難道你沒聽說過姬昭陰險狡詐所言無一句為真?」
顧見驪已經不想和姬無鏡說話了,剛剛的對話讓她又想起了醫書上患者滿臉麻子的樣子。
一想到擺在面前的只有兩條路,最壞的結果要被天花活活折磨至死,好的結果抗過了天花也要在臉上留下一臉的麻子……
顧見驪抬起雙手捂住臉頰,又害怕又委屈。她沒心情理姬無鏡了,只想走到一旁去拿衣服穿。可她剛剛邁出去一步,盤腿坐在她面前的姬無鏡忽然抬手握住她的腿。
姬無鏡皺眉掰開顧見驪的大腿內側,問:「什麼時候弄的?」
顧見驪低頭看了一眼,說:「騎馬的時候磨的。」
姬無鏡起身,拿了掛在黃梨木衣架上的長袍裹在顧見驪的身上,將她打橫抱起,往隔壁剛收拾好的房間去。
外面的雨稍微小了些,姬無鏡抱著顧見驪沿著簷下避雨走過。
顧見驪望著順著屋簷落下來的雨線目光有些發怔,直到進了隔壁,她才收回視線,她望著近在咫尺的姬無鏡,問:「你到底有沒有得過天花?」
「你猜。」 姬無鏡語氣隨意。
懶得猜——顧見驪緊緊抿著唇沒吭聲,卻在心裡面默默回了這麼一句。
姬無鏡將顧見驪放在床上,取了擦傷藥,浸濕棉布,掀開裹在顧見驪身上的長袍。
視線掃過顧見驪小腿上的紅點皰疹,姬無鏡目光上移,將顧見驪的兩條腿分開。
「我自己來就可以的!」 顧見驪一驚,忙併攏雙腿。每次用這種分開雙腿的姿勢對著姬無鏡,她總是心裡慌亂得很。
「別跟我胡鬧。」 姬無鏡在她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顧見驪的腿分明纖秀,沒有多餘的肉脂,然而姬無鏡一巴掌下去,雪膚漣漪一般晃過。
姬無鏡把浸了藥的棉布小心翼翼地貼在顧見驪大腿內側被馬鞍磨破的地方。
他用指腹壓平濕棉布的四個角,收手時,隔著一層薄薄的淺月白褻褲,手背不經意間碰到丘軟。
顧見驪的身子一瞬間僵住,她慌忙扯過一側的被子蓋在下半身。她不吭聲,目光躲閃,裝成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姬無鏡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沒再與她亂說,只是說:「跑了一天,睡吧。」
姬無鏡起身吹熄了屋內的燈,去隔壁看看姬星漏的情況。
一片黑暗裡,顧見驪睜著眼睛神情茫然地望著床頂,怎麼也睡不著。
她不是沒遇過難,在剛過去的大半年裡,她幾次差點喪了命。可每次她都冷靜地闖了過來。然而這一次不一樣,這次的敵人是天花,或者說是命運。這種能不能活下去全看運氣的等待太被動,也太煎熬。
「吱呀——」 一聲,房門被輕輕推開。
顧見驪知道一定是姬無鏡過來了,她不想再聽姬無鏡故意說氣她的話,閉上眼睛裝睡。感受到姬無鏡一步步走近,最後坐在床側。聞到淡淡的熟悉藥味兒,顧見驪更加確定是姬無鏡。
顧見驪不知道姬無鏡在做什麼,只知道姬無鏡坐在床邊,坐了很久。
她裝睡,在一聲聲勻稱的呼吸裡,顧見驪竟然真的開始犯困。她幾乎快要睡著了,半睡半醒時,隱約感覺到姬無鏡湊過來,在她唇角輕輕落下一吻。
顧見驪心跳忽停了一拍,窒凝著。當下一聲心跳來時,莫名加快了速度,急切地蹦著。
顧見驪沒有睜開眼,繼續裝睡,時間久了,漸漸真的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顧見驪是被癢醒的,她迷迷糊糊還尚未徹底清醒時,伸手胡亂抓著。手腕被別人握住動彈不得,身上的癢便更重了。
「醒醒。」 姬無鏡將她推醒,「不是小孩子了,克制自己不要去抓。」
顧見驪睜開眼睛,無助地望著姬無鏡,小聲說:「真的好難受……」
姬無鏡便重新拿來止癢水,反反復複地給她擦身。顧見驪身上的小紅點比起昨天又多了些。
醒了就會難受,還不如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顧見驪重新合上眼,逼自己再睡一會兒。
顧見驪再醒過來時,姬無鏡不在房中。她費力坐起來,驚訝地發現身上毫無力氣。分明昨天還好好的……
這病情這麼快的?
她低著頭,讓自己冷靜下來慢慢接受自己真的得了天花的事實。不過是沒有力氣而已,接下來等著她的折磨還有更多。
她舒了口氣,掀開被子下床,緩慢地走出去。外面晴空萬里,一片湛藍之色。大雨洗刷塵埃,天色異常明燦。顧見驪不由彎起眼睛,心情也跟著好了許多。她如今已不像昨天剛得到噩耗時那般恐懼,看開平靜了些。
顧見驪在簷下立了一會兒,才進到隔壁,提起季夏放在門口的食盒。
姬無鏡也不在這裡。
姬星漏居然醒了,轉動眼珠子看向顧見驪。
「星漏醒了。」 顧見驪溫柔笑著,將食盒放在床頭小幾,從裡面拿出羊奶和肉粥。她問:「羊奶和肉粥要哪一個?」
姬星漏皺起眉頭來,聲音虛弱:「你來幹嘛?」
「來喂我的星漏吃飯、喝藥。」
姬星漏冷哼了一聲:「滾遠些,討厭你。」
「就不。」 顧見驪微笑著點了點姬星漏的鼻子。
她雪色的袖子擦過姬星漏的臉,姬星漏看見顧見驪手腕上的紅點。他那雙含著抵觸厭煩的明亮眼睛波光凝滯,他瞪大了眼睛,問:「你被我染上了?」
顧見驪垂眼吹了吹肉粥,將湯匙放在姬星漏唇邊,說:「如果不想讓我餵飯那就好起來能自己拿得動勺子。」
姬星漏剛想說話,小嘴兒剛張開就被顧見驪塞了一勺子溫熱細軟的粥。他只好皺眉吞下去,再想說話,另一口粥也被塞進了進來。就這樣被塞了幾口之後,姬星漏默默張著嘴等顧見驪來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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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餓。
顧見驪給他喂了小半碗,拿起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角。
姬星漏古怪地看著他,說:「如果別人讓我染病,我要殺了他!」
顧見驪唇角的笑意加深,說:「可星漏不是別人,是我的孩子呀。」
「嗤。」 姬星漏翻白眼,「十五歲的小姑娘蛋子!」
瞧著姬星漏和姬無鏡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嗤笑模樣,顧見驪微怔。她想起自己的確不是姬星漏的母親,姬星漏有他自己的母親。
顧見驪忍不住想起姬星漏和姬星瀾的生母。
那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長得什麼樣子?
顧見驪細細瞧著姬星漏的眉眼。姬星漏唇鼻間有些姬無鏡的輪廓,眼睛一點都不像。他的眼睛像他的生母嗎?
顧見驪又想起姬星瀾甜甜的笑臉。姬星瀾和姬星漏長得一點都不像,姬星瀾也完全不像姬無鏡。那姬星瀾自然是長得像她們的生母。
「喂,你生氣了?」 姬星漏問。
顧見驪回過神來,她微笑搖頭。
姬星漏不確定地又問了一遍:「你真被我傳染上了?」
顧見驪握住姬星漏的小手,認真道:「星漏,我們要一起努力,一起抗過去走出這間屋子。」
姬星漏瞪了她很久,一字一頓說:「半碗根本吃不飽!」
顧見驪一怔,拿起肉粥,繼續喂給他吃。
第 107 章
永安城百姓人心惶惶, 若是看見別人發燒咳嗽,立刻躲開,都怕下一個染上天花的是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傳出了一個說法。
——姬嵐焚父殺弟謀權篡位天理不容, 天子不正, 天下不安, 這場天花正是神靈之怒。
姬嵐氣急, 派人嚴防死守疫情的同時, 不忘加派人手徹查發佈謠言之人。他絕不相信謠言是憑空而起, 定然是有人散佈!
一條僻靜的小徑,兩道人影隱在暗處交談了兩句,一人閃身從旁邊的小門拐進庭院裡,另外一個人環視周圍情況,淡然從小巷裡走出來。正是姬玄恪。
姬玄恪路過十錦閣的時候不由停下了腳步。因為這場天花, 如今永安城街市冷淡,做生意的人明顯變少。超過一半的店鋪關著門,那些挑著擔子擺小攤的小販更是一個也見不到了。
姬玄恪仰頭,望著龍飛鳳舞的 「十錦閣」 三個字好一會兒, 才邁步進去。生意不好做, 鋪子裡沒有新推出的糖, 只剩了招牌的十錦糖。
姬玄恪買了一盒十錦糖, 他打開盒子, 望著盒子裡五顏六色的糖,眼前浮現顧見驪將糖果放入口中時, 開心翹起的嘴角。
回到廣平伯府,姬玄恪沒先回自己的住處,直接去了姬無鏡的院子。他站在影壁處,問剛巧經過的長生:「五叔可在?」
長生點頭。姬無鏡當然在,他本就極少出門。為數不多的出門竟幾乎全是因為顧見驪。
因為姬無鏡在,姬玄恪才敢踏進後院,去找顧見驪。他早已不是當年向著姬無鏡狼狽下跪可笑討妻的愣小子,已然知道了避嫌。
可即使知道避嫌,他還是擔心顧見驪,想見一見她,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一眼。這幾日日夜人操勞不得眠,可睜著眼睛閉上眼睛,眼前浮現都是顧見驪。
她好不好?藥可苦,她可怕?
姬玄恪跟著長生穿過寶葫蘆門,一眼就看見顧見驪。今天天氣不錯,顧見驪走出房間,站在簷下曬曬太陽。她從房間走出來,也只能在簷下稍立一會兒,不敢走得太遠,免得將身上的天花傳給別人。
聽見腳步聲,顧見驪循聲望去,見到來人是姬玄恪,顧見驪一驚,迅速轉過身去。她咬唇,臉色有些發白,略顯狼狽。
丘疹已經蔓延到了她的臉上,她不想被外人看見。
長生皺了皺眉,說道:「三郎,您別進去了。我們平時也都不進後院,太容易被染上天花了。」
姬玄恪不言,望著顧見驪,緩步朝她走過去。陽光打在姬玄恪的身上,將他的身影投射在門牆上。顧見驪看著他逐漸靠近的影子,直到他邁上最下面一級的臺階,顧見驪才開口:「三郎,不要上來了。」
姬玄恪靜靜凝視著顧見驪的背影,一腳踩在最下面一級的臺階,聽了顧見驪的話,下一步就沒有邁上來。
他彎腰,將十錦糖放在臺階上,道:「藥苦,吃了藥後可以含一塊。」
顧見驪抿唇,沒有吭聲。
姬玄恪慢慢直起身,目光深沉地凝望著顧見驪單薄的背影。比起長相廝守,她能好好活著,比什麼都好。
他說:「宮中太醫院仍舊在研究,還從民間四地召來民間醫者,還沒到放棄的時候。」
顧見驪望著門牆上映出的姬玄恪的身影,輕輕點了下頭,微笑著說:「三郎又費心了。只是這裡的確不宜久待,三郎還是快些離開,別也染了天花。」
姬玄恪苦笑。
一陣風吹拂而來,吹動顧見驪身上的裙子,柔軟的料子貼著她的腰身,襯得她的腰不盈一握。
又瘦了。
姬玄恪心中一痛,情不自禁道:「被你染上天花又如何?能和你一起死也是種奢求。」
顧見驪心裡微頓,她垂下眼睛,語氣平淡地警告:「三郎慎言。」
姬玄恪將腰深深彎下去,作了長長一揖:「五嬸說的對,是姬紹一時失言,萬望莫怪。」
克制的語氣藏著驚濤駭浪,有痛也有怒。他直起身,轉身大步往外走。
顧見驪垂著眼睛立了好一會兒,才抬起眼睛,猛地看見姬無鏡懶懶倚靠著裡側的門,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莫測,讓人捉摸不透,也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
顧見驪與他對視一眼,平靜地收回視線,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有些發癢的臉,低著頭往裡走。
經過姬無鏡身側時,姬無鏡閒閒道:「你的糖忘記拿了。」
顧見驪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默然轉身走到臺階處,拿起被姬玄恪放在地上的十錦糖,轉身回屋。
這次經過姬無鏡身邊時,顧見驪垂著眼睛,沒有再看他,徑直往屋裡去。
「夫人!有人送了您這個!」 栗子抱著重重的一大盆芍藥一路小跑著進來,把重重的芍藥放在了臺階上。栗子力氣實在是大得很,抱著這麼重的一盆芍藥,竟是連喘都不帶喘的。
顧見驪回頭望了一眼,又折出去。她彎下腰來,新奇地瞧著這麼大的一盆芍藥。這盆芍藥開得極好,每一朵芍藥都在奮力怒放著。顧見驪摸了摸花瓣,笑著問:「誰送來的?」
「林!姓林!那個醜老頭說是他們家林公子送來給夫人解悶的!」 栗子說話顛三倒四的,不過別人倒也聽得懂。
顧見驪努力想了一下。林公子?她什麼時候認識姓林的公子了?
姬無鏡懶洋洋地開口:「忘了?前幾日百花宴上他可說過要送你芍藥的。」
林少棠唇紅齒白的笑臉一下子浮現眼前,顧見驪終於把他想了起來。
「原來是他啊。我以為他隨口一說的,沒想到真的送了。這盆芍藥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顧見驪說。
姬無鏡舌尖舔過牙齒,從門裡側的陰影裡走出來,經過顧見驪身邊的時候,隨意地踢了一下。重重的花盆從臺階摔下去,摔了個粉碎。怒放的花朵被壓了一身泥。
栗子眨眨眼,嚇得轉身就跑走了。
「唔,不小心。」 姬無鏡漫不經心地說。
顧見驪不太高興地看著他。
姬無鏡側過臉回視,對上她的眼睛,懶散問:「怎麼?」
顧見驪欲言又止,然後將手裡那盒十錦糖遞到姬無鏡面前,有些生氣地說:「要不你把這個也摔了吧。」
姬無鏡盯著顧見驪的眼睛,忽然抬手一打,十錦糖從顧見驪的手中脫手而落。精緻的盒子拋起又落下,落地時,磕了一下,自動打開,裡面五顏六色的糖果落了一地。
顧見驪的視線隨著十錦糖移轉,看著滿地的糖果,她收回視線,摸了摸自己的手,說:「你打到我的手了。」
姬無鏡嗤笑,道:「不可能。」
「真的,都紅了腫了破了斷了,你看看。」 顧見驪將手遞到姬無鏡面前。
纖纖玉指白 – 皙漂亮,並沒有任何被磕到打到的痕跡。
姬無鏡不可能打到她的手,他怎麼可能連這點準頭都沒有。可姬無鏡還是低下頭,認真看著她的手,半晌,握住她的手,把她嬌嫩的手整個握進掌中,像模像樣地給她揉了揉,又放在唇邊吹了吹。
他挑起眼睛望向顧見驪,問:「還疼嗎?」
顧見驪一本正經地撒謊:「疼呢,還要揉很久才會好。」
姬無鏡繼續輕柔地揉著她的指尖兒,忽然扯起一側嘴角,笑了。
顧見驪打量著他的神色,也慢慢翹起嘴角,溫聲細語:「不要生氣了,我以後都不收別人的東西了。」
姬無鏡目光微凝,像有一把小錘子在他心上輕輕敲了一下。他抬眼看向顧見驪,拉長了腔調,慢悠悠地說:「顧見驪,你最近性情有些變化,是不是懷了身孕啊?」
顧見驪怔了怔,反應過來,掙脫了手,雙手去推姬無鏡,擰著眉說:「你可真煩人,翻老黃曆笑話我!我就沒見過比你更小心眼更記仇的人!」
剛說完,顧見驪忽然覺得一陣眩暈。姬無鏡急忙扶住了她,兩個人的距離猛地拉近,顧見驪目光躲閃地推開他,彆彆扭扭地說:「你別這麼近地看我的臉。」
她裝著不在乎,可怎麼會不在意這張幾乎毀容的臉呢?
「姬昭,你真的煩人,欺負個病人。」 顧見驪抱怨著,不高興地轉身進了屋。
她想回床上躺著去,經過梳粧檯時,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條披帛,扔到了銅鏡上。從豔壓群芳的安京雙驪到麻子臉?顧見驪不敢想。
不過她很快也不能再想這個了。
因為只是又過了兩日,她的病症極度惡化下來,丘疹變成大片皰疹,又陸陸續續變成了膿皰疹,皮膚火燒火燎地疼,人也燒得迷迷糊糊,全身乏力,下不來床。
顧見驪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問:「我是不是要死了?」
姬無鏡沒答話,沉默地給她手臂上的皰疹塗抹藥汁。
「疼,好疼好難受……」 顧見驪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姬無鏡將被子給她蓋好,走去熄了燈。他折回來,側躺在床外側,有些疲憊地合上眼睛。
「顧見驪,我們要睡覺了。」
顧見驪抿起唇,她側著臉望著姬無鏡消瘦的側臉。她知道最近姬無鏡的身體也累得很。可是她還是推了推姬無鏡,把他推醒。
「你得幫我。」 她說。
姬無鏡擰眉,沒睜開眼睛,聲音沙啞地問:「怎麼了?」
「流血了……」 顧見驪小聲說。
姬無鏡睜開眼睛,問:「又是哪裡的傷口流血了?」
「不是傷口……」 顧見驪不由窘起來,猶豫著不知道怎麼開口。從來就不準時來的月事,怎麼就趕上這時候來呢?
第108章
姬無鏡撐著起身, 先是下了床將燈火點燃,才走到床邊。他彎著腰, 掀開顧見驪身上的被子一角, 露出她隻著一條薄薄茶色肚兜的上半身來。因為顧見驪身子上的皰疹每隔兩個時辰就要上一次藥, 每次給她穿衣、脫衣都會磨到皰疹, 更讓更難受, 所以姬無鏡沒給她穿寢衣,只穿著一條小肚兜和短褻褲。
顧見驪曾經瓷肌玉骨的雪軟身子, 如今佈滿皰疹,傷痕累累。不僅毫無美感, 甚至有些駭人。
姬無鏡仔細查看了顧見驪的胳膊。
「胳膊上沒有啊,哪兒?腿還是腰背?」姬無鏡一邊說著, 一邊將顧見驪身上的被子又扯開些,露出她的雙腿來。
「不是……」顧見驪小聲說著, 抬起手攥住了姬無鏡的袖口,把他雪色的袖子一點一點攥緊了手心裡。
姬無鏡詫異地抬眼看她,見她眼睛紅紅, 要哭的樣子。
「又疼哭了?還有沒有點出息了?星漏都不會疼得哭鼻子。」姬無鏡笑話她。
「不是……」
姬無鏡側坐在床榻, 屈著的食指刮過她的鼻樑, 笑:「顧見驪, 除了『不是』,還會說別的嗎?」
顧見驪慢吞吞地說:「士可殺不可辱, 寧可站著死也不要跪著生……」
「什麼亂七八糟的?燒得說胡話了?」姬無鏡欠身, 掌心貼在顧見驪的額頭, 「這也不燙啊。」
顧見驪望著姬無鏡,心想生病可真不好,連尊嚴都沒有了。
顧見驪從姬無鏡的眼睛裡看見狼狽蒼白的自己,她不愛看見自己這個醜樣子,別開眼,小聲說:「要換褲子……」
姬無鏡掰開顧見驪的腿,看見她白色褻褲上的落紅,還沒來得及開口,顧見驪急急道:「不許嫌我麻煩!不許亂說話!更不許故意說討人厭的話來氣我!」
姬無鏡撩起眼皮瞧她漲紅的臉,問:「還有不許什麼?」
顧見驪想了想,更加心虛地小聲說:「不許亂看……」
姬無鏡輕笑,懶散道:「如果我蒙著眼睛看不見,那就只能亂摸了啊。」
顧見驪苦著臉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央求:「不許欺負病人……」
「這麼麻煩啊,不想管了。」姬無鏡懶洋洋地拖長腔調,打著哈欠在顧見驪身側躺下,竟是連眼睛都閉上了。
顧見驪側過臉,望著姬無鏡近在咫尺的臉,她又伸出手輕輕去推他,也不再說話,只是輕輕推一下。
她身上沒力氣,只是輕推姬無鏡的動作,也會扯到胳膊上的傷口,疼得很。
姬無鏡睜開眼睛,望著顧見驪濕漉漉的眼睛,半晌,他起身,將被子重新給顧見驪蓋好,免得她著涼。他摸了摸顧見驪的頭,說:「等著,叔叔去給你燒熱水。」
顧見驪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上的紅暈更濃了幾分。她胡亂地點頭,視線卻已移開,不敢去看姬無鏡。
這個時辰所有人都睡了,自然是沒有備著熱水,得現燒。
姬無鏡走出房間往小廚房去,驚訝地看見白日裡供太醫們研究天花的書房還撐著燈,縈著一層溫暖的黃光。雕花棱窗上映出女人纖細的身影。只能是羅慕歌。
姬無鏡收回視線,先去了廚房生了火,讓水自己燒著,轉身去了書房。
姬無鏡推開房門,懶散斜立在門口,道:「這麼晚。」
羅慕歌也沒有想到這麼晚還會有人過來,聽見推門聲不由微微驚訝。她抬起頭望著站在門口的姬無鏡,輕輕點頭:「師兄這麼晚也沒睡。」
「給她燒熱水。」姬無鏡說著,走進房中。
羅慕歌望著姬無鏡走近,心裡生出一種惋惜的氣憤來。她自小認識姬無鏡時,就知道他的冷血無情。然而,最近這幾日,她眼睜睜看著姬無鏡衣不解帶地照顧著那個孩子和顧見驪。
原來他也是會照顧人的。
「研究得如何了?」姬無鏡已走到桌子前,目光落在羅慕歌面前的書冊上。他目光隨意掃了一眼,見到了「蠱」字。
羅慕歌熬夜苦讀的書並不是關於天花的。
當姬無鏡看見書頁時,羅慕歌有一瞬間的慌亂,不過也只是一瞬間,她坦然地開口:「我沒有在研究怎麼醫治天花,而是在研究師兄體內的毒。」
天花如何兇險與她何干?整個京城的人死光了又與她何干?
羅慕歌臉色平靜,目光坦蕩。
這幾日,姬無鏡每日都會過來幾趟詢問太醫們研製結果,他甚至也會親自翻看醫書上關於天花的記載。所有人,整個京城所有人都在關注著天花。可是羅慕歌只知道師兄的臉色越來越不好,幾次靠著施針硬壓毒氣。她只知道若不研製出噬心散的解藥,所有的蠱也只不過是延壽罷了。
能延長壽命又如何?終究回不到師兄全盛時。
她想看見師兄解毒的那一日,想看見師兄再不受毒或蠱所累,恢復所有昔日的風華無際。
顧見驪躺在床上,茫然地望著床頂的幔帳出神。今天她迷迷糊糊睡著時,隱約聽見來給她診脈的太醫間的議論——那個府中最先染上天花的丫鬟今日白天死了。
顧見驪第一次這麼深切地感受著死亡逐步逼近的滋味兒。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枯萎腐爛。突遇危險時,她可以無畏赴死。而面對不治之症等死的感覺可真不好受。恐懼,又不甘心。
她想父親想姐姐想家人,可是為了不讓他們擔心,她向家人隱瞞了身染天花的事情。會不會她到死也見不到家人最後一面?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廣平伯府?她可真的討厭死廣平伯府這地方了。如果能活下去,她真想不管不顧地搬走。
顧見驪又想起姬無鏡來,對姬無鏡越發感同身受了。他也是同樣的吧?看著自己枯萎,等著死期到來,又無能為力。
「吱呀——」房門被推開。
顧見驪轉過頭沒看見姬無鏡,她愣了一下,視線下移,才看見小小的姬星漏。
「星漏?你怎麼過來了?」顧見驪驚訝問。
姬星漏明亮的眼珠子轉來轉去,他鬆了口氣,偏又裝出渾然不在意的樣子,說:「你兩天沒去隔壁看我,我來看你死了沒有。」
顧見驪皺眉,她開始不愛聽「死」這個字了。不過她看著姬星漏走過來,也是高興的。
「星漏能走路了。」她輕輕翹起唇角。
姬星漏慢吞吞地挪到顧見驪床邊,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的,因為他左腿上的膿皰疹很重,疼得很。
「你哭鼻子了?好沒出息。」姬星漏翻白眼。
他想伸手去給顧見驪擦眼淚,可一抬手,看著自己被包起來的小手,小眉頭立馬擰了起來。他雙手上的套子是前兩天顧見驪身體稍微好些時,匆匆縫製出來給他套上的,免得姬星漏忍不住撓癢。
姬星漏曾見過大郎幾個月的兒子手上套著這個。小孩子家家才套這個的。他不高興地擰著眉說:「你趕緊好起來給我解開!你套上的就得你解!」
剛說完,姬星漏忽然一陣眩暈,一屁股跌坐在地。
「星漏!」顧見驪驚呼一聲。
「你喊什麼?我好得很!」姬星漏套著套子的小手撐在地上想要爬起來,可是從隔壁走過來已經用掉了好些力氣,小屁股剛抬起臉,腿上的力度沒跟上又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跟自己生悶氣,重重悶哼了一聲,再爬!
姬無鏡端著熱水進來看見姬星漏雙手撐著地面,撅著個屁股想要爬起來。他將盛滿熱水的木盆放在床邊,然後把姬星漏抱了起來。
不管姬星漏在別人面前多硬氣,一到了姬無鏡的懷裡立刻安靜下來。姬無鏡也不說話,抱著他回隔壁。姬星漏趴在姬無鏡的肩上,扭頭朝顧見驪做了個鬼臉。
顧見驪學著姬星漏的樣子,平生第一次做了個鬼臉。姬星漏看懵了。
姬無鏡把姬星漏安置到床上去,摸了摸他的額頭,說:「不要亂跑。」
姬星漏聽話地點頭。他問:「她怎麼比我還嚴重了?她……會不會死?」
「聽話睡覺。」姬無鏡給他掖了被子。
姬星漏便不說話了,聽話地閉上眼睛。他覺得顧見驪不會死的。長得漂亮的人都不會那麼早就死的。他也不會這麼早就死,因為他也長得漂亮。
姬無鏡回到隔壁,見顧見驪偏著頭望著床側的木盆發呆。她慢吞吞地望向姬無鏡,試探著問:「可以不洗嗎?」
姬無鏡一臉嫌棄:「顧見驪,你髒不髒?」
顧見驪委屈扒拉地癟了嘴。
姬無鏡在床側坐下,掀開顧見驪身上的被子,小心翼翼地脫下顧見驪腿上的褻褲,仔細著不要碰到她腿上的皰疹。
顧見驪搭在身側的手慢慢攥緊床褥,她吸了吸鼻子,只覺得姬無鏡的目光於她而言像一種淩遲。不是沒被他見過,可是之前幾次都是匆匆一瞥罷了。哪像這次這樣丟臉了?
姬無鏡握住顧見驪的腿,動作輕緩地將她的腿支起分開。只一眼,他目光微凝,迅速收回了視線,將放在熱水裡的帕子擰乾,給顧見驪擦洗血污。
顧見驪也說不清楚是什麼情緒,委屈還是尷尬或者丟臉,眼淚稀裡嘩啦地淌下。她拿起床側的絲帕,蓋在了自己的臉上。
姬無鏡抬眼瞧她,問:「這是傳說中的掩耳盜鈴嗎?」
顧見驪小聲啜泣:「你不要講話!」
姬無鏡將染了血污的帕子放在盆中清洗,目光落在自己的雙手上,他的動作不由一頓。想他姬昭殺人無數,雙手染滿鮮血,這雙手有朝一日竟會給女人擦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