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寧眼神微凝,臉上的溫和漸漸褪去。
姜清寧開口,字字清晰,敲打在賀寧的心上:“秦家勢大,根深蒂固,陛下早有忌憚之心,
殿下之父鎮北王手握重兵,雄踞北疆,於陛下而言,是倚仗,亦是懸頂之劍。”
“如今陛下召殿下回京授以要職,名爲重用實爲質子,亦爲制衡秦家之利刃,
而殿下昨日當衆求娶於我一個與秦休糾纏不清、被姜家除名、父兄遠在嶺南的孤女,
殿下以爲陛下心中作何想?滿朝文武作何想?秦休又作何想?”
賀寧臉色微變,眼神怪異地看着姜清寧。
“殿下此舉無異於主動踏入陛下精心佈下的棋局,將自己置於與秦休針鋒相對的第一線,成了陛下手中最鋒利、也最顯眼的那把刀。”
“陛下樂見其成,殿下所求的賜婚,或許很快便能如願,因爲這樁婚事本身,就是陛下用來敲打秦家、分化勳貴、穩固帝權的一步絕妙好棋。”
賀寧的臉色徹底變了。
他並非愚蠢之人,然姜清寧這抽絲剝繭的分析,將他那點少年意氣的一見傾心,和表明立場的心思瞬間擊得粉碎。
他之前便隱隱有所察覺姜清寧的不同,卻遠不知眼前這女子看得如此透徹。
姜清寧看着他眼中翻涌的震驚,恢復了清冷疏離的姿態:
“所以世子殿下,您的真心與陛下的棋局孰輕孰重?您所謂的求娶於我而言,是福是禍?”
她淡笑,帶着看透世情的蒼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這天下爲局的棋盤上,你我都不過是身不由己的棋子罷了,殿下好自爲之,娶與不娶都隨你。”
賀寧臉色變得凝重無比,甚至透着一絲被看透的狼狽。
他放在膝上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指節泛白。
廳堂內一時只剩下街道外隱約傳來的街市喧囂,兩相對比反倒更襯得室內死寂。
“棋子……”
賀寧輕笑了聲,“姜姑娘此言,未免太過危言聳聽。”
“家父鎮守北疆數十載,浴血奮戰,只爲拱衛大周疆土,保境安民,
陛下倚重,授以重任,乃是君臣相對,我賀家世代忠良,天地可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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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入京,亦是奉旨報效朝廷,何來質子、棋子之說?至於求娶姑娘。”
他頓了頓,目光復雜地看向姜清寧清冷的側臉,“賀某雖不敢言全無私心,但亦是真心實意,願以正妻之位相待,護姑娘周全。”
“忠良?”
姜清寧脣角那抹極淡的譏誚再次浮現,字字如刀,直刺賀寧。
“殿下,忠良二字,從來不是靠自詡,而是看君王如何想,看朝局如何變。”
她微微傾身,目光銳利如鷹隼,牢牢鎖住賀寧動搖的眼神:
“令尊鎮北王,功勳卓著,手握雄兵,鎮守北疆門戶,確爲大周柱石,
然功高震主,古來皆然,殿下可曾想過,爲何令尊在北疆數十年,陛下從未召其回京述職?
爲何殿下甫一成丁,陛下便迫不及待下旨召殿下回京,名爲恩典,實爲羈縻,
令尊在北疆一日,手握重兵一日,殿下在京中便一日是陛下手中的人質,令尊若有異動,殿下性命堪憂,此其一。”
父親多年未歸京。
他年少時也曾疑惑,卻只當是軍務繁忙,陛下信任。
後來長大之後在軍師的教導下,反倒是認清了現實,但沒想到,如今竟然被姜清寧赤赤果果赤果果地點破。
姜清寧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繼續道:
“其二,北疆戰事當真如殿下所知那般年年告急,片刻離不得令尊坐鎮嗎?”
她不等賀寧回答,便自問自答,“北狄鐵騎雖強,然自令尊鎮守以來,大小戰役不下百次,早已將其主力打殘,邊境線穩固推進百里,
近五年來,北疆可有真正威脅國本的戰事?無非是些小股流寇騷擾,以令尊之能,麾下猛將如雲,何須他本人寸步不離坐鎮?
陛下年年以北疆不穩爲由拒召令尊回京,其用意殿下如今還不明白嗎,非是不能回,而是陛下不願他回,更不敢讓他回!”
“其三,殿下以爲陛下授您按察司使之職,恩典與秦休同掌刑獄,整綱紀,當真是看重您的才幹?”
她冷笑一聲,“我倒是覺得,陛下看重的是你鎮北王世子的身份,是將你置於秦休同等位置,
秦休掌刑部多年,根深蒂固,羽翼漸豐,陛下早已忌憚,
如今給予殿下職位,便是要在刑名之事上,豎起一杆能與秦休分庭抗禮的大旗,讓你們互相牽制,互相消耗,
而陛下穩坐釣魚臺坐收漁利,而你賀寧從踏入京城那一刻起,就已經是陛下棋盤上,用來對付秦家、平衡朝局的那顆最顯眼的棋子。”
“至於你昨日求娶於我……”
姜清寧的目光掃過滿院刺眼的聘禮,帶着一絲冰冷的憐憫。
“更是正中陛下下懷,我姜清寧,一個被家族除名、父兄在嶺南看似戴罪實則手握兵權、又與秦休有諸多糾纏的女子,被你這位新晉的、用來制衡秦家的世子當衆求娶,
殿下,這難道不是將陛下制衡之術推向高潮的絕妙一步嗎?陛下會樂見其成,因爲這場婚事一旦成功,首先便是對秦休及其背後勢力的沉重打擊,
其次,將我這個麻’推給你賀家,陛下既能安撫嶺南的父兄,又能用我父兄牽制你賀家,更將你賀家徹底推到了秦家的對立面,
你賀家、秦家,兩大手握重兵的勳貴,從此勢同水火,互相制衡,陛下便可高枕無憂,而你賀寧不過是陛下這盤棋局裏,一顆被精心安排、身不由己的過河卒子。”
忠良?
君臣相對?
報效朝廷?
少年意氣的一見傾心?
都成了天大的笑話!
賀寧安靜地坐在原位置,但心裏早已掀起滔天巨浪。
他這當做姜清寧是沒有雄心壯志的女子,只懂得內宅或者是商賈之術。
未曾想眼前的女子竟然懂謀略、識兵法,亦懂帝王制衡之術。
他引以爲傲的鎮北王府世子身份,是懸在父親頭頂的利劍。
他新得的高官顯爵,是皇帝用來挑起內鬥的毒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