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大約十七八歲,一襲嫩粉的宮裝,杏眼桃腮,面如滿月,就那麼坦坦蕩蕩地看着他,沒有躲閃的意思。
或許也有一絲嬌羞,她兩頰飛紅,雙瞳剪水,卻依舊端莊從容。
許昶大概猜到了她的身份,當今皇帝的妹妹,不管行幾,那都是天之驕女的存在。
許昶也從她眼中看出幾分賞識,那是對他年紀輕輕便一舉奪魁的肯定。
可是,不知為何,許昶腦子裏一閃而過,是姜杏的眼睛。
那個從小生活在梨花寨,穿着粗布麻衣,如春風般奔跑在山間的姑娘。
許昶搖搖頭,理智告訴他,他和姜杏早就應該結束了。現在的他應該客氣有禮,又不乏積極熱情地去迴應眼前人。
只要他也表現出誠意,尚公主這件事兒便可以板上釘釘。
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人生兩大喜事,雙雙落在他身上,這該是多麼幸運。
將來的他,肯定爬得比他爹許渝道還要高,就連柳家都要仰他鼻息。
他可以自己立府,把母親接過來同住。
母子倆昔日的齷齪過往,將悉數掩埋在他炙熱的光環之下。
從此,他可以昂首挺胸,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可是,他突然覺得心虛,眼神沒來由閃躲起來。
小太監衝他努嘴,善意地提醒他如何迴應公主。
許昶卻像是見了鬼一般,面紅耳赤,逃也似的出了畫樓。
直到走出去很遠,他無意識地回頭,卻在畫樓的窗口,望見那抹遠眺的身影,正遠遠地目送他。
出了宮門,他騎馬漫無目的在街上游走,日光耀眼,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的心情卻像是陷入黑洞之中。
陰冷潮溼,說不出的酸澀。
有人認出他,隔着好遠就跟他打招呼,還有人攔路要送他東西。
許昶突然回神,拒絕了路人的好意,調轉馬頭去了一個地方。
杏林春開張有幾個月了,姜杏每日過來半天,抓藥、配藥、熬藥、做蜜丸,忙得不亦樂乎。
許昶翻身下馬,隱在街角處,隔着人潮涌動的街頭,望着店內忙碌的身影,不自覺紅了眼眶。
“等我考上狀元,馬上就娶你。”
“等我功成名就,咱們搬到京城去住,把你娘、我娘都帶上,買一座大宅子。”
“我要在院裏種滿杏樹和梨樹,等到了春天,從窗口望出去,就像回到梨花寨一樣。”
“將來你可以安心做許夫人,要是實在閒不住,那就開一間小藥鋪。”
……
曾經的誓言說得有多真誠,此時就像鞭子,抽得心口越疼。
當初那個靜靜托腮,聽他高談闊論,大談遠大抱負的姑娘,已經嫁作他人婦。
頭頂一片烏雲飄過來,遮住了火辣辣的太陽。
就像許昶此時的心情,沉重又遺憾。
他短短二十二年的人生,為什麼這麼多遺憾呢?
少年時沒有父親的教導和陪伴;後來為了前途,他又背棄了母親。
可這些都不足以讓他耿耿於懷,因為是血緣至親,終究可以彌補。
唯獨姜杏的離開,讓他耿耿於懷直到如今。
那個曾經他以為像影子一樣默默陪着他,跟着他,唯有在他發光發熱時,才會引人注目的姑娘,突然有一天,決絕地轉身離開了他。
她毫不猶豫嫁給了別的男人,而那人跟她不過萍水相逢,只見過一面而已。
萍水相逢的男女,如何能夠做夫妻?
他們不瞭解彼此的過往,又不熟悉彼此的喜好,更不懂彼此的性格和脾氣。
許昶試着代入他剛才跟那位不知名的公主的一面之緣,突然搖了搖頭。
富貴權勢必然重要,可他想要的女人,是心靈契合,知道他心裏想什麼,知道他曾經的悲傷與困苦,疼惜他懂他的女人。
這世上,姜杏是唯一一個有資格的女人。
…
趙楹這個皇帝當的並不順心。
他負手走來走去,擡眼便是滔天的怒火。
“賀咫,你告訴朕,天底下是不是皇帝最大?”
賀咫點頭,“是”。
“那朕為什麼沒有自由?”
賀咫撓頭,無言以對。
“朕只是想出宮透透氣,很難嗎?”
賀咫:“先祖有訓……”
趙楹一個奏摺扔過來,賀咫偏身躲過。
“朕不要聽什麼祖訓規矩,朕就一個要求,帶我出宮。”
賀咫眨眼想了想,一狠心道:“出宮也不是不可以,您告訴微臣想去哪裏,我這就吩咐下去,讓他們調派人手,鳴鑼開道,清散閒雜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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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楹嘩啦一聲,把桌上的奏摺都給掃到地上。
“出趟門而已,前呼後擁那麼多人,別人會罵我是昏君。我只是去……體察民意,敲鑼打鼓,鳴鑼開道,讓人又跪又拜,難不成要當猴耍?”
賀咫垂首聽訓,小聲嘟囔:“什麼體察民意,說得那麼好聽,您就是想出去玩,喝酒聽戲看雜耍。”
聲音不大不小,趙楹正好能夠聽見。
他啪的一聲兩手拍在龍案上,撐着身子狠狠瞪着賀咫。
賀咫嚇得忙閉嘴,訕笑賠罪。
兩人太過熟識,雖然趙楹當了皇帝,賀咫有時候說話總是會不經意間像以前一樣。
這要是被言官看到,又要參他一本,給他按上一個藐視君王的罪名。
好在趙楹並沒真的生氣,突然一笑,催道:“既然你都知道,還裝什麼裝,趕緊想法子帶我出去。整天關在宮裏,我都快悶死了。”
人人都想當皇帝,可只有當了皇帝才知道,擁有至高權利的同時,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自由。
趙楹現在擁有了無數的臣子,人人對他恭敬有之,敬仰有之,都把他稱之為天子,卻沒人敢把他當朋友。
賀咫除外。
“你要是不帶我出去,我就告訴你娘子,武所牛千戶的女兒喜歡你,不光向你示愛,還揚言哪怕給你做妾也無所謂。”
“我不是都跟牛翠花說清楚了嗎?”
“我不管,她曾當衆向你表白,你認不認吧?”
賀咫氣得臉都綠了,自己掏心掏肺的朋友,如今卻拿祕密要挾自己。
“你敢?”他咬牙切齒。
“朕當然敢,你要是不帶我出去,我馬上宣姜杏進宮,告訴她這個祕密。”
賀咫氣的咬牙,“好好好,我這就安排,保管讓萬歲爺玩得痛快。”
趙楹得意地撇嘴,“好啊,朕很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