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昭的目光掠過窗外那片浮動的燈海,隨即收回,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帶着點社交場合慣有的得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淺笑:“元先生安排周到,是我的榮幸。”
元塵安在港城紮根多年,有頭有臉,她對晚宴倒有些興致,多見一些人總歸是好的。
太平山頂的晚風帶着山林的清新和遠處海港的微鹹,矗立於此的酒店宴會廳燈火輝煌。
空氣裏浮動着高級香水、雪茄煙絲和陳年佳釀混合的馥郁氣息。
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男人們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禮服,女人們則穿着華麗的裙子,佩戴着熠熠生輝的珠寶。
寧昭彷彿回到了前世。
元塵安臉上掛着從容的笑,熟稔地與不同方向迎上來的人點頭致意,握手寒暄,流暢地切換着粵語和英語。
“塵安!”一位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戴着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人端着香檳走來,熱情地拍了拍元塵安的肩膀,目光隨即落在他身旁的寧昭身上,帶着毫不掩飾的好奇,“這位靚女是?”
元塵安這次不帶太太出門,反而帶了一個年輕的小姑娘,難不成是想開了?
“林生,晚上好。”元塵安笑容加深,自然地側身一步,將寧昭的位置讓得更突出些,“介紹一下,這位是厲昭昭小姐,剛從南洋過來,負責我們CG在海外市場拓展方面的事務。昭昭,這位是林弘毅先生,港島船運的董事總經理。”
“厲小姐,幸會。”林弘毅伸出手,目光在寧昭臉上停留了一瞬,帶着商人的精明審視,元塵安這態度可不像是介紹情人。“南洋可是好地方,不知厲小姐家裏是做什麼生意的?CG能請到你,想必厲小姐能力非凡。”
“林先生過獎了。”寧昭伸出手與他輕輕一握,姿態不卑不亢,“家裏做些電器的小生意,不值一提,能爲CG和元先生效力,是我的榮幸。”
寧昭的粵語字正腔圓,帶着一絲難以模仿的地道韻味。
元塵安眼中掠過一絲驚訝,顯然沒料到寧昭的粵語如此流利純熟。
寧昭是大陸人,卻不像現在的大陸人,更像是從小就生活在富貴家庭當中,熟悉上流社會的規則。
又有幾位賓客圍攏過來,都是港城商界有頭有臉的人物。
元塵安一一爲寧昭引薦。
寧昭應對得體,無論是用粵語迴應關於賽馬會的趣聞,還是用英語接住某位英資洋行經理關於國際航運費率變動的試探。
元塵安見寧昭遊刃有餘。
內心對上頭派來的這位剛滿十八的小姑娘多了幾分認可。
漸漸地,周圍人眼中最初的輕視和好奇,被一種混合着欣賞和謹慎的認可所取代。
“厲小姐對遠東航運線近期運力緊張的見解很獨到啊。”穿着考究條紋西裝、頭髮花白的英國紳士饒有興致地晃着杯中的威士忌,“看來CG這次是請到了一位真正的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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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過譽了。”寧昭微微頷首,聲音清晰平穩,“不過是根據公開數據和過往經驗的一點淺見。港城作爲遠東樞紐,任何航運的風吹草動,都牽動着無數人的神經。元先生常說,信息就是效率。”
寧昭保持着與來人交談的姿勢,不動聲色地將視線範圍擴大,隱晦地留意在場的人。
“昭昭,我帶你去見見宴會的主人。”寧昭一結束交談,元塵安便笑着說道。
寧昭微微頷首,跟隨着元塵安走到一對夫婦面前。
“何生,何太太,晚上好。”
元塵安朝着兩人招呼。
寧昭觀察着夫婦二人,男士身着墨綠色西裝,女士穿着墨綠色天鵝絨晚禮服、佩戴着碩大翡翠項鍊。
這便是本次宴會的主人家,何家大少爺何盛和他的夫人,寧蘭。
寧蘭目光落在寧昭臉上,有些震驚,紅脣微張,帶着幾分難以言喻的困惑。
她身旁的何盛輕輕碰了她一下,她才如夢初醒般猛地收回目光,端起酒杯掩飾性地啜飲了一大口,“元生,你身邊這位是?”
寧昭嘴角噙着笑,似乎沒發現女人的失態,從容的站在元塵安身旁。
元塵安自然也發現了何太太的異樣,他佯裝不知地介紹道:“這位是我朋友的女兒,厲昭昭,剛從南洋過來,帶她來湊湊熱鬧。”
寧蘭聽到元塵安的介紹,心裏莫名鬆了一口氣,但這也太像了吧。
“何生,何太,晚上好。”寧昭此時宛如一個乖巧的小輩。
何盛笑道:“昭昭,以後常來玩啊,我女兒也跟你差不多大。”
寧蘭笑容有些許僵硬,附和道:“有空來阿姨家玩。”
寧昭笑着應下,客套話自然不必當真。
等寧昭跟元塵安離開後,寧蘭目光緊盯着寧昭的背影:“老公,你覺不覺得她跟……”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人多眼雜,有些話回家再說吧。”
夜漸深,維港的燈火在窗外連成一片流動的星河。
當元塵安終於示意可以告辭時,寧昭心底無聲地鬆了一口氣,面上卻依舊維持着無可挑剔的儀態,向周圍幾位還在交談的人頷首致意。
很久沒有到這種場合,竟然有點不太習慣了。
黑色的轎車平穩地駛離山頂璀璨的光環,滑入中環依舊繁華的夜色街道。
霓虹燈光透過車窗,在寧昭沉靜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感覺如何?”元塵安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聲音帶着一絲酒後的鬆弛。
“很開闊眼界,元先生。”寧昭的聲音平穩如常,聽不出絲毫異樣,“認識了不少關鍵人物。”
“那就好。”元塵安似乎笑了一下,“你的表現比我預想的還要好太多,對了,你認識何太?”
“是元先生提攜,不認識。”寧昭的回答滴水不漏。
元塵安沒有再說什麼,車廂內恢復了安靜,只有引擎低沉的運轉聲。
車子在寧昭的公寓樓下停穩。
寧昭道謝,推開車門。
山下的夜風帶着更濃重的溼氣和塵囂撲面而來,吹散了車廂內殘留的香水和酒氣。
“厲小姐,”元塵安在她下車時忽然開口,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晰,“早點休息。明天上午十點,公司見。關於錄音機出口的第一批意向客戶名單,我們需要儘快敲定。”
“好的,元先生,明天見。”寧昭關上車門,目送黑色的轎車無聲地滑入夜色深處,尾燈很快消失在街角。
她轉身走進公寓大樓,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清脆聲響在寂靜的樓道里迴盪。
打開公寓的門,按下牆上的開關,柔和的燈光瞬間驅散了黑暗。
晚宴上那精心維持的面具,如同潮水般從臉上無聲地褪去,露出一絲深藏的疲憊和緊繃。
她準備在港城藉助上頭給她的身份當掩護,謀劃一番自己的未來,但今日在晚宴上,有幾個人似乎都被她的容貌所震驚。
不是因爲貌美,更像是透過她在看另外一個人。
這另外一個人會不會影響到她的計劃,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插曲。
寧昭猜她的長相想必跟這具身體的親生父母或者姐妹有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