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夫人去端茶了,齊媽媽竟也不知何時悄悄退下。
屋裏空落落,穿堂風自門邊吹向她,將董昭身上淡不可聞的香氣捲了來。
是苦柬花的味道。
掠過她的髮絲,鑽入鼻尖。
她腳下挪了位置,刻意拉遠了距離,指了指身側的書架,“我方纔聽你要尋一本字帖,可是急着用?”
董昭應了一聲是,提步進來。
他徑直去另一側翻找,沒有,又朝她這邊挪幾步,繼續翻看,未找見。
到最後,還是站到她這邊來。
韋映璇想避開,又覺得刻意,便轉了身在書架上幫着他找書,“可是這本?”
其中一本字帖被她拿了出來。
“是。”董昭接字帖,人卻未離開,而是將她方纔隨手翻過的書重新理一遍。
其實也不亂,只微微參差不齊,還看得過去,他卻要重新擺放。
韋映璇不着痕跡往後落了一步,“你很重視整潔。”
通信多年,她早發現了。
那日在王家莊子上,王夫人也和她提過。
董昭整理完畢,端詳一遍才道:“物品雜亂,心裏會急。”
韋映璇失笑,“我懂那個感覺,像是一直被那處凌亂牽動着,心裏總惦記,若不整理好便無法安心做其他事。”
又道:“我有時也會如此,但只是特定那麼幾件事,並非事事都如此。”
董昭看她,眸中透着新奇,“何事?”
“是我手裏的對牌、鑰匙,以及理賬的習慣等等,這些事輕易錯不得,我便要求格外高些,生活上我不會像你一般仔細。”
董昭眼神就變得有些異樣,問她:“你可會覺得如此做十分較真繁瑣。”
韋映璇笑了起來,“不會,我看着你整理,只在一旁瞧熱鬧,心裏想着:如此不會讓自己格外累嗎?除非你要我幫你一起整理,我可能會覺得不耐煩。”
她不熱衷打扮,出門未像其他年輕夫人那樣略施薄粉,但她天然的好姿色根本無須修飾,只素面朝天就很好看。
又一陣風吹來,她耳垂上的流蘇墜子輕輕晃。
董昭將字帖收進懷,側眸看她,“可覺得冷?我讓人抱盆炭火進來。”
韋映璇忙客氣地謝過,“不用,我不覺得冷。”
目光終是對上了。
是有些尷尬,但還好,真正面對時,反倒比她先前顧慮中的要自在不少。
至少她能隨口尋個話題與他寒暄,未到彼此尷尬無言的地步。
多年通信,她知道董昭是一個很不擅長打開心房的人。
他們還做筆友時,他便是有事說事,有一說一。很少談及念頭、感想、心事。
他的信裏,從未提過他的身世、日常,也從未對她傾訴過什麼煩惱,叫人不知曉他生活是如何的。
後來知曉他是性格使然,不會向人提這些。
不是無心事,而是心事埋得太深。
也許還有刻意壓制的原因,她在明處他在暗,他知曉她已經嫁了人。
上輩子他後來給她的信裏,其實能感覺到他態度上的矛盾之處。
既想冷淡着,卻又次次都回信,他自己雖不擅長傾訴,但若遇上她絮絮叨叨,他也會耐心地寫一封很厚的回信,字裏行間皆是開解。
想到那些信箋,她心裏暖洋洋的。
此刻無外人在,斟酌再三,她還是道:“翠鳴寺那日,危急關頭很感謝你相助,救了遠兒一條命,也謝過你替他報了仇。”
“遠兒將此視作一輩子的恩情,我也一樣,日後但凡有我出力之處,我必會在所不惜。”
是無用的話,可能他還會覺得客套,她卻不能不親口道謝。
她心裏也是如此想的。
金銀財寶,償不了救命恩情。
“不必生分,你我多年筆友,我順手相助並不需你謝。”他臉色仍溫和,語氣卻低沉。
“好。”她也爽利,說道:“僅此一次表達我的謝意,日後我便不掛在嘴邊了,還是那句話,我知曉你什麼都不缺,但這份恩情我卻不會忘,今後日子還長……”
“你不必覺得虧欠我,你未欠我的。”他打斷,“我救了遠兒,是因爲我是他的師父,喝了他的敬師茶,便要照顧他一輩子。”
是不想她添了負累。
韋映璇很動容,“在你看來不算什麼,卻叫遠兒銘記一生,他自小無父緣,你替他做的事,讓他心裏格外暖。”
董昭心裏也被什麼觸動着,彎了嘴角,覺得這一天很圓滿了。
放在以前他不敢想。
有一日竟可以與她距離如此之近交談,她臉上的笑容就像暖陽一樣照進他心房。
一切都明亮了起來。
韋映璇見他半晌未語,便四下打量,目光掃過他一身白衣,連袍底貼近靴子的位置都纖塵不染。
方纔見他束髮的束帶也是白色的。
有他在的地方,周圍的物事都莫名顯得乾淨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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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情好像也變得十分明朗。
她又問:“你何時來的規度書院教書?”
“三個月前。”
“爲何而來?怎突然想到教書了?”
自是爲遠哥兒而來的,歸根結底也是爲她。
湖心島見面暴露了筆友身份後,她便漸漸很少給他回信了,後來他住進她郊外的宅子裏,她中間也只讓下人送一次南瓜時捎帶了幾句謝意。
除此外,再無交集。
他知曉了一些侯府的事,明白她現在的難處,想幫她,卻不知該如何插入她的生活,後來這個難題終於有了解。
他去見裴祖順,展示他的算學水平,又因這些年涉獵書籍甚多,知曉甚廣,竟得了裴祖順青睞,順理成章入了規度書院。
然後是接觸遠兒,慢慢叫他喜歡上他。
但眼下他該如何回答教書的理由?
他對教書本身並無興致,剛來書院時,每日教書都令他十分崩潰。
還好,日子長了一天比一天習慣,他對教書也多了新的看法。
他思忖半晌,只撿一半真話說,“傳道授業需要口才,而我並不擅長。我來書院教書這幾個月,試着改變,有了些收穫。”
“原來是爲了變成更好的自己。”韋映璇恍然大悟。
她問他問題,是想盡可能從簡短的接觸中摸索出他的喜好,再通過他的喜好分析她日後能回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