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令儀還想多和她待一會兒,沒話找話地問:“那你還有沒有想喫……”
“我有話要說。”時間也差不多了,應筠冷聲打斷了她。
蘇令儀驚喜又忐忑地攏了下耳旁的髮絲,“你說。”
話早在來之前就組織好了,應筠說起來擲地有聲,“以後,我們倆的事,你不要再打電話給阿公阿婆了,他們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如從前,會胡思亂想,會擔心。”
經歷了幾秒的沉默後,蘇令儀紅潤的臉色褪去,咬着脣,嗓音發顫,“好,那……媽媽給你打電話,你接,好嗎?”
看她沒什麼反應,蘇令儀連忙補充道:“媽媽不會總給你打電話的,就等你有空的時候,我們約出來,一塊喫喫飯,逛逛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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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筠從來都不做敷衍的承諾,清冽的音色讓她的語調聽起來有些無情。
“算了吧。”應筠說,“我也很忙,所以以後我們就儘可能少見面吧。”
“阿筠……”蘇令儀眼眸裏噙着淚,看起來那麼的楚楚可憐。
善良仁愛的本能讓應筠的眸光下意識滯了滯。
眼淚總會激發人心底最柔軟的一部分,會讓強勢者下意識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過咄咄逼人。
但也只有一瞬,應筠冷靜下來,告訴自己,她沒做錯什麼,所以不需要爲此感到愧疚。
應筠攥緊了拳頭,深呼吸說:“其實你不用這樣的,不用每次見我都擺出低眉順眼的姿態來,小時候我的確有埋怨過你,但現在不了。”
她迎上蘇令儀的目光,平靜地闡述事實,“你的缺席,阿公阿婆填補了,他們對我很好,我什麼都不缺。”
“阿筠,媽媽只是想要和你親近這也有錯嗎?”蘇令儀懇切地問。
“沒有錯。”應筠說,“但是,你不覺得太晚了嗎,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想要媽媽抱着的小女孩了。”
陪伴又不是上課,遲到了只要說“下次不這樣了”就能一筆勾銷了。
說完,應筠也拉開椅子起身,沒有留戀,“時間也不早了,我要回學校了。”
“應筠!”蘇令儀連忙站起來攔住她,臉上掛着淚,“媽媽畢竟生了你,你長大,媽媽雖然沒有在你身邊陪着,但物質上也從來沒有虧待過你,你說對不對。”
“媽媽只是想讓你有空的時候陪我喫一頓飯,也沒那麼難,對不對。”
蘇令儀用卑微的語氣試圖引導應筠回答出自己期待的答案。
原來在她心裏只要喫穿不愁,就代表不虧待了,給錢了,就代表把孩子養大了。
應筠越聽越覺得可笑,不耐地甩開她的手,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我不想和不熟的人一起喫飯。”
蘇令儀捂着心口,眼淚不住地往下掉,“應筠,你這麼說話真的太傷媽媽的心了。”
應筠覺得她在胡攪蠻纏,擡眸,目光銳利地看向她,音量提高,“你有可以陪你喫飯的兒子女兒不是嗎?爲什麼要來強求我呢?”
何沐苒雖然不是她親生的,但在她嫁給何既明的第二年就生了何蘊舟。
蘇令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從未想過她會說出這樣刻薄的話來,“應筠,你怎麼能和媽媽這麼說話呢!阿公阿婆是這樣教你的嗎?”
聽見阿公阿婆,心底的怒火一下子躥了起來,應筠厲聲呵斥她:“你不要把事情扯到阿公阿婆身上!你不過陪了我五年,憑什麼這麼說阿公阿婆!”
應筠咬着牙,努力讓自己平復下來,可身子卻不住地在打顫。
她緊攥着衣襬,逼視她的眼睛:“我就是這樣。應筠,就是這樣。
“你接受不了,可以不和我接觸,不是我求着要見你的。”
“何夫人。”木門倏地被敲響,門外傳來平和的一聲呼喚,已經一觸即發的爭吵驟然歸於平靜。
蘇令儀偏頭去擦眼淚,清清嗓子,“怎麼了?”
沒人願意將自己的悲痛展露給外人,應筠背過身,默默地去拿衣服穿。
“老闆說,今夜外面風雨重,特意安排了紅糖姜水,好暖暖身。”
這家店的老闆身家地位不菲,沒有貿然拒絕人好意的道理,蘇令儀應下,“好,你端進來吧,謝謝。”
腳步聲匆匆,熱氣騰騰的杯盞也無法消融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冰冷氣氛。
移門開了又合,誰都沒有心力再去再重蹈方纔劍拔弩張的爭吵。
應筠穿好衣服,拎着自己的包,準備往外走,離開這兒。
端莊如蘇令儀,此刻也無奈地擡手捂住了眼,無力地開口叫住她,“阿筠,媽媽當年是想要把你帶在身邊的,媽媽不是沒有爭取過。”
應筠沒回頭,譏諷地勾了勾嘴角,“爭取的結果呢?還是把我拋下,對嗎?”
問題好像又回到了原點,失落痛苦的情緒在圍繞着她在打轉。
應筠不喜歡這樣,她要快刀斬亂麻的結束這一切。
她說:“我其實一直都不懂,之前那麼多年不都過來了嗎,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又何必……何必,突然又想起我這個已經被你扔下很多年的女兒呢?我們相安無事的過自己的日子不好嗎?”
眼眶在發酸,喉嚨在發緊,嗓音在哽咽。
應筠轉過身,背靠着門,支撐住自己的身體。
這是她第一次在蘇令儀面前展露她的憂傷與不解。
地面上,她的影子好像在不斷縮小,應筠看到了那個五歲的小姑娘。
那個每天坐在門口,看着自己的影子變長又變短,苦等了很久的小姑娘。
她爲現在的自己問,也爲五歲時的自己問,“爲什麼呢,媽媽?
“那個顯貴的家族裏,有你追求的愛情,有你想要的一切,不是嗎?
“你又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呢,媽媽?
“是因爲良心發現?還是爲了彌補你心虛的歉疚?”
應筠擡手去揉泛紅發脹的眼眶,努力不讓眼淚掉出來。
她告訴自己要堅強,可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帶着抽泣聲,“媽媽,這麼多年,你有夢到過我嗎?在旁人尊稱你爲何夫人的時候,在你教養別人的女兒,自己的兒子的時候,有那麼一瞬,想過我嗎?”
蘇令儀走近來抱住她,伏在她的肩頭流淚,“阿筠,媽媽也有自己的難處,這些年我也努力過要把你接過來,可有些事情媽媽確實不能做主,但媽媽是愛你的呀,阿筠。”
十七年,她花十七年終於得到了五歲時渴望的懷抱。
沒有預想中的溫暖,蘇令儀身上的氣味令她厭惡,作嘔,只有徹骨的失望,甚至遠比五歲那年來的聲勢浩大。
“愛我,所以就可以不要我,是嗎?我難道,不值得一句道歉嗎?”應筠苦笑着問,涼意從心底深處翻涌而出,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寸。
她說:“我不再責怪當年的你更愛你自己,你現在,也不應該來要求,沒有感受過母愛的我來愛你。”
她不想再待在這兒了,一點兒都不想。
應筠用力推開她,移開門,只留下一句:“別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她並不理會身後的低泣聲,只顧着悶頭往前走。
應筠花了快二十年的時間,來接受母親或許並不愛她的這個事實。
現在,又告訴她,她愛她。
多麼可笑。
一段無比荒謬的對話把應筠素來條理清晰的思緒纏繞成打不開的結。
心底只有一個聲音在說,走遠一點,再遠一點,逃吧,應筠。
她踩下的每一步都是虛浮的,腦中只有一個單一的指令,沿着燈光走下去。
應筠沒注意到拐角處傳來的腳步聲。
“嘭——”一聲,額頭的鈍痛感終於止住了她如無頭蒼蠅般的紊亂步伐。
這一撞,應筠本就脫力的身體直直地就要往後跌,她也不做反應,連掙扎的抓握動作都沒有。
所幸,一只寬厚有力的手掌及時托住了她的後腰。
耳邊的嗓音穩重清冽,“喝醉了?也不看路,直往人身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