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臣譁然一片。
武將不似文臣磨磨唧唧道之乎者也,武將多心直口快,罵話又狠又幹脆。
“這個混球。”
“老子想殺人。”
一個武將抑制不住憤怒,從列隊中衝出,揪着宋拓衣領,將他甩在地,“畜牲不如!”
文武百官皆怒容滿面。
宋老夫人雖孱弱,卻倔強跪在地,字字句句控訴孫兒,流出血淚的那一刻,身爲人子、人孫的大臣們心頭皆憋悶難受,好似受罪的是自家長輩。
若非在朝堂上,羣臣恨不得齊齊羣毆宋拓。
宋老夫人眼睛看不見,便跪行往前,離得皇帝御案很近時才停下。
很虔誠地磕頭,“陛下,求您爲老身做主。”
皇帝面帶惻隱,忙道:“宋老夫人,您快請起,您還有何委屈,既來了不妨都細細道來,朕爲你做主。來人,賜座。”
宋老夫人卻不肯坐。
直挺挺地跪在地說:“老身原本該是死人一個。”
不知想到什麼,忽哽咽起來,血淚不住往下流。
“幸得我那兒媳惦記,求了她孃家兄長,一直請名醫偷偷給予最好醫治,纔將老身救醒。”
“老身難得好轉,卻遭孽孫詛咒毒打,氣怒下又發了舊疾,雖能睜眼下地,身子骨卻已是到了大限將至。”
“可老身一想到死後卻不能與老太爺合葬,便死不瞑目。老身求了名醫扎針續命,在雙目上深深扎進兩根尖利長針吊着一口氣,方能撐着進宮裏見得陛下。
那針扎進老身眼裏,沒有一刻不疼,好似眼珠被攪碎了似的,如此劇痛老身忍着,只爲了有時機站在此處與陛下道委屈,揭發那不孝孫惡行,叫陛下爲老身做主,叫老身死後能與老太爺合葬。”
大臣們聽得眼睛都紅了,有抹眼淚的,有嘆息的。
宋拓實打實惹了衆怒。
老太太當真可憐,臨終前不過想葬入祖墳,如此小小願望卻叫她老人家泣血奔走。
“朕允了。”皇帝當即承諾:“老夫人您請放心,朕隨後請太醫爲你診治,未見得就藥石無醫。若診治後確實難以爲繼,朕會勒令宋氏將你入祖墳與你先夫合葬。”
宋拓已是面如死灰,徹底喪失了鬥志,望着宋老夫人背影,心口只覺窒悶。
難道今日便是他的死期嗎?
當他眼睜睜見皇帝準備充分,他不可能告倒貴妃後,又見朱詢避開他,便已知曉他今日無法翻身了。
但他昨日與文先生商討時也將失敗考慮進去。
萬一失敗,皇帝定要定罪。
但他是功臣之後!
只要皇帝念在他先祖的從龍之功,考慮到輿論,也不會輕易處死他。
到時很可能將他羈押進大牢。
朱詢答應,過個幾年等風平浪靜後設法救他出來。
但這些種種事先的考量中,不包括他祖母當衆指責他惡逆!
老虔婆又是血淚又是控訴,若皇帝狠心些,將他處死也無人爲他求情。
他惶然地望着老夫人,慌亂地求道:“祖母,孫兒錯了,孫兒是一時衝動,不慎將心煩與不如意對您發泄出來,孫兒怎會不叫您入祖墳……”
“住口!”陳氏上前怒斥他:“孽子,你莫要再狡辯了,你祖母昏睡時,只是無法張口吐話,腦子卻清醒,你侮辱她時說的那些話你祖母句句記憶猶新,你卻不認?”
“你滿口謊言,毫無誠信可言,滿朝文武無人信你的話,就不必狡辯了!”
“你祖母待你不薄,但凡你還有些愧疚心,立刻給你祖母跪下!磕頭認錯!”
宋拓人還怔然着,已有武將按捺不住上前將他踹跪在地。
老夫人眼睛已看不見,卻能精準感應宋拓的位置,她回頭望過去,眼皮雖是閉着,竟然看向宋拓眼睛。
她句句誅心:“侯府卻一直人丁不旺,子嗣稀缺。你小時候,祖母將你當成寶貝疙瘩,對你寄予厚望。
自你襁褓起,到你牙牙學語,後來你大些,長成個大胖小子,無一日不寵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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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讀書無天分,祖母便叫你爹引導你習武,看着你習武漸漸有起色,祖母心落了地,盼着你日後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你整日見祖母忙碌府中事,只道祖母對你教養的少了,你卻已不記得,你小時生病,祖母不喫不喝守在你牀邊,你發燒幾夜,祖母便幾夜不合眼。”
“你要去邊疆從軍,祖母死活不答應,是怕你離了家鄉在外受苦受累受人算計,更是怕你離了祖母,一人在外無親人可依靠,祖母捨不得你遠離。”
“可你呢?你卻如此狼心狗肺,那日你不顧祖母苦苦哀求拂袖而去,叫祖母傷心欲絕,你當時若將祖母帶回家,而非留在那處任由艾家那些人羞辱,只要祖母在侯府一日,侯府無論如何不至於淪落至此。”
“因爲你的愚蠢,也因爲你那點私心,你竟做出愚蠢選擇,做出對祖母大逆不道之事,你將我送至陰暗小宅軟禁我,剋扣我的藥材,是想要祖母早些去死,莫礙你的事,好叫你能掌家,能肆無忌憚不受祖母掌控。”
“可你萬萬想不到,祖母還是命硬,今日能站在此處揭發你惡逆!”
宋老夫人說到此,已是血淚滾滾,她摩挲走上前,來到宋拓身邊。
“孫兒,你爲何如此糊塗……你一步錯,步步錯,你不僅害了祖母,也毀了侯府,毀了你一生!”
宋拓淚如雨下。
他並非仍然敬愛宋老夫人,是聽聞宋老夫人道出他一路走來的愚蠢和錯誤時,流出悔恨痛苦的眼淚。
皇帝見宋老夫人句句切中要害,心頭也是感慨萬分,更惱怒宋拓對長輩狠毒。
當即下令:“來人,將此逆臣拿下,交由大理寺審訊定罪,務必依律嚴懲不貸!”
侍衛迅速上前來。
卻在即將扣走宋拓時,宋老夫人突然道:“慢。”
“陛下,這孽孫混賬至極,但他卻是宋氏子孫,是老太爺親孫子,老身還有最後一個願望,想在臨死前,最後叮嚀他幾句話,狠狠教誨這不孝孫,待老身去黃泉見了他祖父,不至於無顏面對。”
皇帝點頭,“準了。”
宋老夫人摸索着走到宋拓面前,伸出老邁的手,從他的手臂到肩膀,最後摩挲着他的脖子和臉頰。
她聲音低了,輕聲說道:“你一張臉像極了你祖父,有棱有角,鼻樑一樣的高挺,身材高大,比你祖父還要英武,可惜了,你未傳承你祖父的能力與毅力,侯府在你手上敗了,爵位在你手上丟了。”
每一句,都像重錘擊打在宋拓心臟。
他痛哭流涕,低下頭道:“祖母,是孫兒無能,孫兒愧對祖父,愧對您的栽培……”
宋老夫人看着他:“祖母這一生大富大貴,未遭受過身體髮膚之親害,到老來受了非人虐待,卻竟是爲你所害,我的好孫兒,好孫兒!”
她突然從右眼中拔下銀針,快準狠地紮在宋拓眼球上。
“這,便是祖母臨終給你的教誨與懲戒!你敗了侯府,祖母死也不會原諒你!”
宋拓痛嚎一聲滾在地,眼睛裏的血瞬間灑滿地毯。
滿殿朝臣也都結結實實驚了一呆,未想到老夫人最後竟有此舉動。
陳氏驚愕說不出話,難不成婆母方纔摸宋拓臉頰半晌,是在確定他眼睛位置?
……到底是她婆母,強硬一生,到臨死也不肯軟弱半分!
殿上一片混亂,宋拓很快被侍衛拖了下去。
“嗬嗬!”宋老夫人嘴裏發出怪聲,像是笑,又像是咳嗽。
她努力站穩,身體卻搖搖欲墜。
臉色在很短時間內由紅潤髮青、變青黑,人顫顫巍巍,彷彿隨時都會倒下。
所有人皺着眉頭看她,替她捏一把汗。
陳氏急忙過去扶住她,“婆母!”
宋老夫人竟猛地將另一只眼睛上殘存的銀針拔除。
她張開了雙眼,用殘破的眼睛努力地看陳氏。
枯槁的手死死握陳氏的手,“淑良,我一輩子享福、我死後,你、你定要、將我葬的、風光……”
吐出此話,彷彿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她緩緩閉上眼睛,倒在陳氏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