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未料到,宋老夫人一條命竟會以如此令人唏噓的方式結束。
皇帝今日掌控全局,卻都未料到宋老夫人當場亡故。
殿上死了人,他無論如何不好再提賜婚吉事,心頭略略失落之餘,只好將此事暫時放下未提。
他下旨命宋家火速安葬宋老夫人,又賞一筆喪葬錢。
宋老夫人被擡回宋府。
陳氏請了宋氏族長一起操辦宋老夫人喪事,七日後,將老夫人葬去祖墳與老太爺合葬,恢復老夫人生前姓氏名諱。
宋老夫人這一生幾乎順遂安然度過,臨死前轟轟烈烈面聖鬧一場,竟落了個好結局。
皇帝賞賜喪葬錢,無人敢怠慢這筆錢,銀子實打實用在喪葬,風風光光送了宋老夫人入土。
韋映璇很感慨。
宋老夫人絕非良善之輩,若世道遵循“善有善報”,原該胡媽媽得個善終。
胡媽媽一輩子忠心耿耿侍奉陳氏,爲人樂觀,講話極富幽默感,爲身邊人帶來歡樂。
可惜她卻未享過多少福,最後暴斃橫死。
她與陳氏說到這個,陳氏卻看法不同,“婆母一輩子做事自私自利,寬於待己嚴於律人,臨到頭落下好了嗎?其實未落下,你看她不過是得了個表面風光的厚葬,哪裏善終了?”
“她被偏心一輩子的孃家人背叛,一生爲艾家付出卻未得到一顆真心,都趴在她身上吸血,臨死前又被親孫兒幽閉在外宅,瀕危之際被暴打,她心裏的苦便是極刑。”
“她死前雙目扎針在大殿上擋着文武百官自曝家醜,於她這種一輩子愛極了面子之人來說,是受了重挫。”
“所以婆母未得善終,她是帶了憋屈遺憾走了的。”
韋映璇竟無言以對。
宋老夫人御前告狀,被親孫活活氣死在殿上一事很快家喻戶曉,在京城引發數十天討論。
不孝已是罪大惡極,更何況惡逆。
宋拓虐待宋老夫人細節傳出後,全城民憤起。
宋老夫人這一生只顧着享福,未給自己結多少善緣,宋氏內部許多族人都對她有微詞,宋府下頭莊子田地上的佃戶、商鋪裏夥計,那些受僱於宋府的賬房管事家僕,很少對宋老夫人憐憫。
外人卻不同。
她們只覺宋老夫人十分可憐,她死前病弱枯瘦的樣子也叫人同情,精確詮釋遠香近臭。
所以儘管宋老夫人生前未得多少人心,卻誤打誤撞,在朝堂泣血得百官同情,死後叫老百姓也心疼她的遭遇,竟十分悼念她。
一時間大臣們也紛紛上奏,要求大理寺重判宋拓。
民意沸騰,大理寺不敢怠慢,連夜審理,二日後便出審理結果。
數罪併罰,判了刺配北疆。
刺配便是要在臉上刺字,流放到最北邊服苦役。
功臣之後自是不能輕易誅九族。
本朝高祖皇帝時就廢除了五馬分屍等烈刑。
若只判宋拓砍頭死刑,卻不足以平民憤。
上至朝臣,下至民間,民意沸沸揚揚,一致要求宋拓去北疆修築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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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境苦役悽苦,犯人們天不亮便要早起幹活,夜裏不得休息,往往徹夜行工事,子時後才允許小睡。
平日忍飢挨餓,還要時時遭鞭打。
因而流放去北疆的犯人少有能活過五年的。
北地極寒,這些人到最後不是凍死便是累死。
宋拓受盡折磨死去,方能叫百姓解氣。
大理寺判決下來當天,城裏不少百姓在皇宮外放炮仗慶賀。
百姓們自發去宋府,在宋府外巷子裏給宋老夫人燒紙上香,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壯觀場面叫宋府人都哭笑不得。
“生前未得人愛戴,死後卻人來人往不停悼念,有何用?”蘇芸站在宋府門邊,望着巷子外升空的嫋嫋煙火,口吻十分冷淡。
蘇芸嫁進來晚,對老夫人自然是無任何感情的。
知曉宋拓判決,她便料到宋拓要死。
不是死在路上,就是死在流放處,總之不會回來了。
陳氏不大管事,便是說,日後宋府實質上歸了她掌控。
如此想,她眼裏的淡淡傷感也釋然。
這世上好日子有多種,並非一定要嫁個孔武有力的帥氣男子才叫幸福。
一年前她從南邊來京城,圖的不過是換個新環境找好人家嫁了。
最好是供出讀書人的清貴人家,若沒有,富戶人家也成。
她只想尋個正經清白人家的男人娶她,叫她趁着色衰之前金盆洗手,有個安定日子過,從此生兒育女,徹底與“技”字撇清干係。
這些便是她來京城的初衷。
她遇見韋映雪、遇見宋拓、後來遇上韋映璇,她慶幸自己在他們三人中做了對的選擇,現在順利得到了偌大宋府。
即使宋府敗落了,也比富戶強千百倍。
今日她所擁有的,比之她當初來京城時的小小願景,起點已經高出千倍!
蘇芸低頭摸了摸小腹,露出滿足神情。
宋拓死後,他與韋夫人恩怨就此了結,未來她只要好好經營宋府,與西府搞好關係,背後又有韋夫人扶持她,她便無後顧之憂,精心養大腹中孩兒,日子定會越來越好。
如此腳踏實地的安穩生活纔是安全的、持久的,強過一場無望的男歡女愛。
“姨娘。”一個丫環氣喘吁吁上前來:“老夫人方纔急匆匆坐了陳府來的馬車離府了,走時還帶了纓槍。”
蘇芸立刻吩咐丫頭:“快去,給韋夫人傳信,說老夫人帶着纓槍和她侄兒出城了。”
韋映璇收到丫環口信,當即吩咐小五伏虎跟出城。
她交代兩人隱在暗處遠遠保護陳氏,若無必要就不現身了。
那日在大殿上,陳氏未趁機向天德帝控訴宋拓罪行。
事後韋映璇問她爲何不說胡媽媽被宋拓殺害,宋拓掠她財產一事。
陳氏道:“多此一舉。”
韋映璇當時便隱隱猜到陳氏意思,她回去後和二嬸說起,心頭浮起淡淡的憂傷。
母弒子,子弒母,都是這世上最悲愴之事。
二嬸勸她,“每人想法不同,若換作我,孽子伏法便好……四十多歲,成了一府老夫人,膝下雖無兒子,卻有個未出世孫兒,今後好好保養,少還能過二三十年好日子,等得到那孩子長大成人。”
“不過我私下如此說,還是太過於想當然,我一輩子未生育子女,無法體會爲娘心情,看法便有偏頗,或許有一日我做了娘,也會做不同處置。”
韋映璇嘆嘆氣,道:“那日她未在大殿上和宋老夫人選擇一樣的做法爲自己狀告,已是有了其他打算,她心意已決。”
陳氏眼下成熟也睿智許多,但一個人無論如何成長,性格底色不會全然改變。
“她年輕時便十分倔強認死理,她要自己與宋拓做了斷。”
韋映璇很難對陳氏今日要做的事做評判,想了又想才道:“她的做法看似殘酷決絕,卻未嘗不是釋放了最後的母愛。”
城外官道上。
正是初春大風肆虐天。
流放北疆的犯人隊伍在漫天黃沙的道路中慢慢前行,宋拓戴着沉重腳鐐,面色麻木地走在人羣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