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淮川面露難色。
“你家還有什麼親戚現在能叫過來的?”
“我來給老太太換。”
孟月仙直接攬下。
本不該她插手這些,可看傅淮川的樣子,連能幫忙的親戚都沒有。
工作人員皺皺眉,“早這麼說還繞什麼圈子。”
孟月仙把東西堆放在靈堂的空地上,抱着壽衣走進隔壁的房間。
傅老太靜靜躺在冰冷的鐵牀上,面容柔和,倒像是睡着一般。
也是孟月仙活了兩輩子,一點也沒有怕。
這世上更應該害怕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才對。
她在一旁的水池中,投洗毛巾,一點點爲傅老太擦拭身體,就像每天做的那樣。
擦着擦着,她忍不住哭出聲來。
白天還好端端的人,兩個人又說又笑的,怎麼突然人就沒了。
而且就在她想提辭職的節骨眼……
給傅老太擦拭好,又爲她穿上藏青色雲紋壽衣,最後梳了梳頭髮,什麼都好,只是銀髮上少了平時帶的髮夾。
孟月仙雙手捂臉,擦了擦眼淚,去找工作人員。
穿戴整齊的傅老太被幾人擡到佈置好的靈牀上,傅淮川還在笨手笨腳地拆香燭的塑料袋。
孟月仙嘆了口氣,三兩下把剩餘的香燭袋子撕開,燭臺放上靈桌,香燭點燃,又把香爐放在中間,水果糕點擺好裝盤,依次放上桌。
傅淮川看着手裏的塑料袋愣神的功夫,孟月仙已經佈置好。
“我們得回趟家,明天火化,帶着她自己的衣服走。”孟月仙提醒他。
“好。”傅淮川這才擡起頭,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放下手裏剛拆開的香燭袋子。
此時已是凌晨四點,天邊泛青。
傅淮川開車,兩人快速到家。
孟月仙回到老太太的臥室,打開衣櫃,開始收撿傅老太的衣服。
收着收着,眼睛又開始模糊起來。
“這件你喜歡,夏天的裝幾件,秋天的也帶去……”孟月仙又如平時那般自言自語,只不過再沒有輪椅上的觀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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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淮川坐在車上等了半天,不見孟月仙出門,下車進屋查看。
孟月仙從廚房走出,手上端着一碗面條擺在餐桌上。
“吃了再走。”
傅淮川一動不動,昏黃的夜燈將他的身形包裹,顯得那麼孤單。
“你胃病犯了?剛剛看你開車,一個手捂着胃,我們都喫點,明天還有得熬,站着幹嘛?過來。”
傅淮川挪了挪腳步,坐在餐桌邊,孟月仙又盛出一碗,坐在他對面,低頭吃了起來。
只不過她喫着喫着,眼淚吧嗒吧嗒掉進碗裏。
突然想起上輩子三個兒子死的時候,自己操辦葬禮。
白髮人送黑髮人,強撐着不倒下,夜深人靜守夜的時候,總是最難熬。
傅淮川看着眼前的面,愣了愣,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喫下。
寂靜的房間,昏黃的燈下,兩個傷心的食客填着肚子。
等到二人趕回殯儀館,天光漸亮。
孟月仙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髮夾,戴在了老太太的銀髮上。
此時傅淮川跪在火盆邊,燒着紙錢,火星倒映在他的鏡片上,看不清他的眼神。
孟月仙拿了兩個小凳子,擺在火盆邊上。
“我幫你穿。”她手裏拿着孝帽,孝服,麻繩。
傅淮川起身,孟月仙先把孝服披在他身上,捆好麻繩。
“蹲一下。”孟月仙擡頭指揮,傅淮川矮下身子,她把孝帽戴到他的頭上。
傅淮川身材高大,身上穿着剛剛換好的黑襯衫,顯得皮膚有些蒼白。
“坐着燒,現在也沒人。”孟月仙拉過一個凳子,跟他坐在一起,也拿了一騾紙錢,一張張往火盆裏丟。
傅淮川順從地坐下,盯着火盆裏跳動的火苗出神。
“謝謝。”他聲音微啞,孝帽微微擋着他的半張臉,只看得到下巴的輪廓線條,還有些返青的胡茬。
孟月仙哭了好幾次,眼睛微微紅腫,看着火盆彷彿在自言自語。
“白天,我來接班,她精神特別好,還能叫我的名字,我問她想喫什麼,她說春餅,我第一次聽她說普通話,我可高興了,推她到院子裏,她認識好些鄰居,神志清醒。
給她洗澡的時候,她還說年輕時候游泳得過第一名,躺在牀上,她要我拿櫃子上的匣子,還給我帶鐲子……”
孟月仙說着說着有些哽咽,放下紙錢,開始擼手上的鐲子。
“我不收,她不高興,我想着明早偷偷放回去,我就錯了,我應該馬上打電話給你,這樣你就能見她最後一面……”
一只碩長的大手按住她的手,“她送你的,你就收着。”
他的手很涼,像是一塊冰。
孟月仙搖搖頭。
“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你不收,她不高興。”傅淮川收回手,接着往火盆裏丟紙錢,像是自言自語,他的整張臉都隱在孝帽下頭,孟月仙只看得到他的喉結微動。
“她是老師,小時候,沒人敢來找我玩,都怕她,我也怕她,因爲她從來不笑,只讓我努力學習,我還在上小學,我爸就病了,他去世的時候,我還在學校,我沒有參加他的葬禮。”
孟月仙坐在一邊轉頭看向火盆,靜靜聽着。
“我總想問她,爲什麼不讓我見他最後一面,她只讓我好好學習,說見了也是白見,人沒了,什麼都沒有了……”
傅淮川看着向上飄飛的紙灰,頓了頓。
“我爸是北方人,他活着的時候,喜歡給我們做北方菜。”
孟月仙恍然大悟,可能不是她的廚藝驚人,而是勾起了他們娘倆的回憶。
在這個年代,南下的北方人非常少見。
而喫到北方菜的概率就更低了。
孟月仙揉了揉眼睛,“怪不得……她跟你爸的感情一定非常好。”
傅淮川眼睛盯着火盆,卻從襯衫口袋掏出一塊疊得方正的手絹,遞到她手裏。
“你去休息一會吧,這裏嗆眼睛。”
孟月仙接過手絹,搖了搖頭。
“我不困,我們說說話,還好過一點。”
傅淮川垂下頭,摘下眼鏡,放進上衣口袋,手指揉了揉眉間。
“其實你不用再這守,也不會有幾個人來,我剛剛通知了她退休前的學校,我們在深市沒有什麼親戚。”
孟月仙猜得到,如果有親戚,那他就不會一個人茫然地處理這一切。
“傅阿姨對我很好,我會送她最後一程。”孟月仙側頭看向窗外。
天已大亮,殯儀館上班的人開始陸陸續續到達,遠處的大煙囪裏冒出滾滾濃煙。
淒厲的嚎哭聲久久迴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