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中廳,因為此事涉及家人的名聲,賀老太太特意讓人把門窗關嚴。
秦達立在人羣之中,稍微一動,便被賀權、賀塵倆人察覺,兩人用力扭着他的胳膊,嚴厲警告。
“你孫子絕對跑不掉,別想耍花招。”
“再敢動一下,老子把你兩條腿廢掉。”
血氣方剛的大小夥子,鬥志昂揚,愛憎分明。
賀環又驚又懼,捂着嘴巴無聲落淚。
姜杏攬着她的肩頭拍了拍,小聲安慰:“大姐別怕,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兒,咱們替你做主。如果不能把他送到公堂審問,咱們也絕不讓他白白佔便宜。”
賀凌附和:“大嫂說得對,咱們都替大姐做主,絕不會看着你吃虧。”
全家人不論老少,除了馬佩芳之外,全都義憤填膺。
馬佩芳造作地重重嘆了口氣,“我早就看出他心懷不軌,沒想到啊……”
賀臣津聽出話風不對,小聲問:“早就?什麼時候?”
馬佩芳:“大約幾年前吧,他跑咱們家來提親,想娶賀環過門,讓我給攆出去了。”
衆人一聽,紛紛瞠目。
賀臣津:“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你怎麼從沒說過?”
馬佩芳呸了一聲,“這種小事兒還用說嘛?賀環沒了爹孃,我是她親嬸子,能眼睜睜看着她往火坑裏跳嗎?就算她守了寡,也不至於嫁給一個乞丐。我做主,把人攆走了,並且警告他,讓他以後離咱們家遠點,否則就把那事兒告訴家裏的男人,把他打死。”
賀臣津一時難以分辨,馬佩芳這麼做到底對不對。
他警惕地望着賀老太太,囁喏道:“娘,這事兒您知道嗎?”
賀老太太搖了搖頭。
馬佩芳搶話道:“娘不知情,那陣子老舅公沒了,她回孃家奔喪去了。這事兒只我跟賀權、賀臣知道。”
賀老太太望向賀權、賀塵。
雙胞胎點頭作證。
“我娘說的沒錯,他確實來過咱們家提親。”
“當時祖母不在家,大姐嚇得直哭,娘讓我們倆把他趕走了。”
馬佩芳有點得意,“我這人雖然嘴碎些,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我。可我到底還分得清裏外,賀環是我侄女,我能眼睜睜看着她被人欺負嘛?再說了,咱賀家的閨女要是嫁給個乞丐,這臉可就丟盡了。賀妍、賀嫺她們倆的婚事,以後也受影響,他們四兄弟以後在衆鄉親面前,也都擡不起頭來。”
賀老太太還算冷靜,目光落在秦達身上,幽幽開了口。
“這話可是真的?”
秦達並不否認,“沒錯,五年前我確實曾登門求親。”
“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出生在京城。”
“怎麼會流落到賀家村呢?”
秦達想了想,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老太君恕罪,我並非有意瞞你們,實在是……”
賀環哭得泣不成聲,阻止道:“你別說了,咱們有緣無分,這輩子就當從不認識吧。”
秦達扭頭看她一眼,心中悲憤交加,再也不想隱瞞下去了。
“事已至此,我只聽老太君的。容我把實情說完,老太君讓我走,我秦達絕無二話,馬上離開賀家村,遠離棲鳳鎮,以後天涯海角,跟你賀環絕無任何牽連。”
賀權聽出恐嚇的意思,揮了揮拳:“怎麼跟我們大姐說話呢,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賀老太太沖他使個眼色,重又看向秦達,“你先起來說話。”
秦達跪着沒動。
賀權、賀塵兩人嫌棄地往後退了一步,誰都不願把人給扶起來。
賀凌機敏,覬一眼賀咫,見大哥衝他努嘴,於是上前把人給拽了起來。
秦達起身謝過賀老太太,緩緩開了口。
“我出生千戶之家,少年時被寧王看上,跟在世子身邊當護衛。當年寧王勢頭正盛,府上舉辦過幾次賞花宴,意欲替世子選妃,賀家大小姐也在邀請名單之列。那個春日,是我第一次見到賀環。”
粗糙的漢子垂下頭,嘴角掛着悽慘的笑意,似乎陷入過往的回憶中,無法自拔。
再擡頭時,眼中竟蘊起溼意。
“那次她丟了帕子,正好被我撿到。我藉着還帕子,趁她上街時,堵過幾回,也曾厚着臉皮向世子求助,把她從側妃名單裏劃掉。”
秦達聲音哽咽,用力壓了壓喉頭,方才繼續。
“我想娶她為妻,一輩子只娶她一個女人,舉案齊眉,生兒育女,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我想,以她淡泊柔弱的性子,不會喜歡世子後宅爭來爭去的日子,也不願頂着世子妾室的名頭,獨守空房,苦熬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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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聽得紛紛倒吸涼氣,實在沒想到,他們眼中的孟浪乞丐,跟賀環的淵源可以追溯到十年前。
“後來呢?這些事兒我怎麼不知道?”賀咫眼眶泛紅,聲音沙啞。
秦達笑了笑,雙脣泛白,面容悽慘,“你那時還小,整日讀書練功,顧不得旁的。再說,這種事兒哪能大張旗鼓呀,我每次見她,都是偷偷的。”
“後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兩肩不自覺耷拉下來,整個人像被抽走了主心骨。
“後來發生的事兒,想必你們也都知道了。寧王被污衊謀逆,同他親近的皆被株連。你們賀家不例外,我們秦家也難逃。我作為世子護衛,更是被當做從犯投入大獄。”
那是一段血雨腥風的過往,賀家人凡是經歷過的,眼中俱露出驚恐神情。
秦達:“第二年,我隨家人被流放。路途艱難,父母相繼病死。我藉口染病,趁押解放鬆警惕逃了出來。茫茫天地,無家可歸,我在外不知流浪了多久,猛然想起以前賀環曾跟我提起過賀家村。後來,不知怎地,竟摸索着找來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自認把一路的顛沛流離掩藏得很好,卻不知那笑容似一把刀,把賀家衆人的心,給生生劈成了兩半。
姜杏聽得認真,回神時已經淚流滿面。
她忙低頭拭淚,再擡頭時看一眼身邊的賀咫,見他也紅了眼眶。
她伸手挽住了賀咫的胳膊,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指尖冰涼,微微發抖。
沉默了好半天,秦達方才繼續。
“到了賀家村才知道,她已經嫁人了。姑娘大了,嫁人也是天經地義,能有個男人護着她,愛着她,我也放心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很輕很緩又很深。
嘴上說着放心,可心裏的不甘,全藏在那一聲嘆息裏了。
“後來,聽說她夫君戰死沙場,她又回到了賀家村。我以為,老天爺考驗了我一遭,見我不認輸,終於網開一面。我想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登門提親……到底還是……”
他搖着頭,似乎在笑,“老天爺怎麼會可憐我呢,只會在我以為爬出坑的時候,再踹我一腳,讓我重新滾回去。”
衆人唏噓的同時,紛紛看向馬佩芳。
賀臣津也不例外。
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妻子生出厭煩之心,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馬佩芳嘟囔:“我又不知道這些內情。賀環從沒說過,他也沒提呀。”
賀臣津厭煩地命令:“你閉嘴吧,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秦達扭頭,深目望着賀環。
她哭得雙目通紅,已經沒了眼淚,木然地像個行屍走肉。
秦達:“我想過離開的,可這些年在賀家村待久了,習慣了這裏的生活,如果能死在這裏,對我來說,也算是一種圓滿吧。”
這些話憋在心裏那麼久,第一次在人前這麼痛快說出來。
死而無憾!
秦達望着賀環,像十年前第一次見她時那般,雙眸純淨,笑得沒心沒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