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又安慰了賀環幾句,起身回了東廂房。
姜杏先去點蠟燭,賀咫像以前一樣,坐在竈臺前添火燒水。
他一言不發望着竈膛裏的火苗,像換了一個人。
“在想什麼?”姜杏搬着板凳坐到他旁邊,把臉貼在他肩頭。
賀咫面無表情,聲音嘶啞,“想罵人,更想打人,想問一問操蛋的老天爺,為什麼要對我們這樣不公平。”
他擡手蹭了一下眼角,偏頭避開姜杏。
這是姜杏第一次看到賀咫掉眼淚。
他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殊不知偏頭的時候,那滴淚恰好墜落,倒映着火苗,就那麼華麗麗地從姜杏眼前墜了下去。
姜杏無意揭穿,只是緊緊攥着他的手掌,有一搭沒一搭,用指尖在他掌心或輕或重地點着。
勞宮穴,清心去火。
姜杏沒辦法勸他別生氣,只有用這個法子,儘量減輕他的怒火。
她神情平靜,聲音不疾不徐。
“我雖沒有進過學堂,卻聽我娘講過很多故事。歷朝歷代,皇權爭鬥都是如此。是非對錯不重要,只有勝者為王敗者寇。”
這道理賀咫自然知道,可只有落到自己頭上,才知其中的沉重。
姜杏:“你若只爭論對錯,不如留在賀家村,咱們種地打獵,生兒育女,安安穩穩過尋常日子吧。”
賀咫開口聲音冰冷:“你就那麼看輕我?”
姜杏:“當然不是,我只是實話實說。我知道你不甘心,你想當大官,替祖父和父親正名,還想為賀家謀一個前程。我懂你的抱負,可你也該知道,意氣用事解決不了問題,說不定還會害了你,害了我,害了整個賀家。”
姜杏用力抱着他的胳膊,撒嬌道:“難道你娶我,是為了讓我跟你吃苦受罪嗎?”
賀咫本能想否認,可不等他說出口,姜杏已經嘟起了嘴。
“早知這樣,我就不嫁了。吃苦在哪裏不能吃,沒必要千挑萬選,到你賀家來吃,難道你家的苦更醇厚,更吸引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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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咫知道她在開玩笑,在想方設法逗他開心。
他用力偏頭,不想讓自己哭笑不得的表情被她看到。
姜杏兩手捧着他的臉,迫使他面對着自己,故作生氣道:“你別躲,你跟我說清楚。”
賀咫心裏氣消了大半,卻故意冷着臉,咬牙道:“現在後悔晚了!你如今已經是我的人了,蓋了我的印,一輩子揭不掉。生是我賀咫的娘子,死了也得跟我埋在一口棺材裏。”
壓抑了一整晚的情緒,身體像被人浸入冷水中,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凍僵了。
此時竈火燒得正旺,烤得渾身上下暖融融的,面前是自己的小妻子,在千方百計逗他開心。
賀咫一顆心劇烈猛跳,整個人彷彿又活了過來。
他低頭緩緩貼了過去。
姜杏頭一偏躲開了,指着旁邊忍着笑,道:“水開了。”
賀咫擡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一言不發去兌洗澡水。
姜杏舒舒服服泡了會兒,強迫着賀咫也泡了個熱水澡。
他用冷水衝習慣了,可是今天,他需要好好放鬆放鬆。
等兩人終於躺到炕上時,已經到了子夜時分。
月上中天,萬籟俱寂。
姜杏突然問:“如果有一天,我們走散了,你會等我嗎?”
賀咫想也沒想,斬釘截鐵回答:“會!”
姜杏:“一年兩年,三年五載,如果十年二十年,或者後半輩子再也遇不上了,你還會堅持等嗎?”
賀咫想了想,依舊回答:“會。”
姜杏突然翻身面對着賀咫,“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兒。”
賀咫翻身與她面對面,“你說。”
“如果我們不小心走散了,最多等彼此三年,如果三年後還沒重逢,就忘了彼此,重新婚嫁,開始新的生活吧。”
賀咫臉色驟變,“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像他們一樣,在等待和煎熬中度過後半生。”
“他們是誰?”
“我娘等了我爹二十年,一半的人生都用來懷念。還有秦大哥,他等了阿姐十年。我想象不出來,她們在黑夜中獨自面對自己時,會是怎樣的心情。我想一定很苦很苦……”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也許他們很幸福。”
姜杏搖頭,“幸福不應該伴隨着痛苦。人這一輩子,短短几十年,不應該把時間都浪費在等待上面。我希望我們都能活得更快樂。”
快樂不只意味着自私。
快樂還在於,當對方想起自己時,第一反應不是哭泣。
賀咫沉着臉,顯然對她的說法很不認同。
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落在他身上,形成斑駁虛幻的陰影。
緊實的臂膀,炙熱的懷抱……
姜杏不知道這樣的美景美色,會不會有一天因為意外突然降臨,而成為她後半生的惦念。
一個大膽瘋狂的念頭,在她心裏叫囂。
賀咫興致不佳,重新躺平,握着她的手指輕輕捏了捏,“太晚了,早些睡吧。”
“我不困。”
“我今天有點累。”心裏太亂,沒有撒歡的心情。
姜杏不依不饒,往前貼了貼。
“如果明天以後,我們被迫分開了怎麼辦?”
賀咫:“……”
“如果我們分開三年,五年,十年……一輩子,我可不會一直等着你,我會……”
話沒說完,賀咫霸道地把人攬過來,堵住了她那張調皮的嘴巴。
懲罰似的用力廝磨,喘着粗氣警告:“不許亂說。”
姜杏軟軟地靠着他,人軟氣勢卻很足,挑釁道:“說了你能把我怎樣?”
賀咫被她撩得胸口怦怦亂跳,可是腦海裏依舊亂糟糟的。
嘆一口氣,用力把她箍緊,迫使她動彈不得。
“睡覺!”他聲音帶着幾分莫名其妙的怒氣。
姜杏今兒卻像是着了魔,偏要跟他對着幹。
兩手用力推開他,翻身佔了上風。
賀咫詫異地仰視着她,眼中的驚喜越來越濃。
以前的她羞怯綿軟,常低着頭,十分被動。
今兒卻像一個傲嬌又不得章法的威武女將軍,橫衝直撞,不得要領。
賀咫一心一意,引領她。
漸漸地把腦子裏那些亂糟糟的東西,一點一點拋諸腦後。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等無花空折枝。
姜杏今晚誓要採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