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來路不明
可她沒有回頭。
她繼續走,腳步輕而穩。
像是在告訴自己,再往前一步,就真的自由了。
而窗外的那個人,終究只是在雨中站了一夜。
天亮時,連影子都不見了。
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灰藍色的雲層,在地面投下稀薄的光斑。
細雨停了,空氣中還帶着泥土與落葉交織出的清澀氣息。
江雲熙醒得早,站在洗手檯前洗漱時,鏡子裏那張臉有些蒼白,但神情是安靜的,像一潭結了薄冰的水面。
她沒有問昨夜門外站着的人有沒有離開,也沒有再提及那些不該回頭的情節。
她像往常一樣,換好衣服,做早餐,剪掉院子裏被風雨吹落的枯枝,然後坐在陽臺上,慢慢喝着熱牛奶。
她已經習慣了這樣按部就班的日子。
她給自己制定了固定的作息,每天要畫兩個小時,讀三十頁書,午後散步一小時,晚上九點之前洗澡睡覺。
她不是在逼自己,而是在小心地將心安置在某種秩序裏,只要一日不亂,就能不疼。
唐浩傑從外面回來,帶着一籃新鮮的紅棗和核桃,是她上週提過想做紅棗桂圓茶時隨口提及的。
他把東西一一洗淨晾乾,再分門別類放進密封罐中,動作細緻得不像一個男人。
江雲熙看了他一眼。
“你不累嗎?”
他擡頭,笑了笑。
“不累!”
“你這樣,會讓我覺得虧欠!”
“那你就欠着!”
“你不會怕,我永遠都還不上?”
“我不圖你還!”
她沒再說什麼,轉頭繼續看她面前那株剛發新芽的梔子。
風吹過,枝葉輕輕擺動,像在向她點頭問好。
午後她去了鎮上的圖書館。
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個地方,書不多,陳設也簡單,卻安靜得讓人沉下來。
她喜歡坐在最靠窗的那張木椅上,陽光可以從書架間的縫隙斜斜照到她膝蓋上,落在她翻書的指節上,像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安慰。
今天她翻的是一本關於繪畫心理學的書,字多,圖片少。
她一頁頁地讀,偶爾在空白處用鉛筆做下批註。
那是她多年前養成的習慣,哪怕後來早已不再做學生,可這個動作卻始終沒有變過。
她看到一段話,頓了一下。
“情緒記憶是創作者最深的水源。
它不是一種技術,而是一種無法割捨的自我延展!”
她的筆停在那一句下方,輕輕畫了兩道痕跡。
她想起那年她畫的一幅畫,是一只黑貓站在暴雨的巷口,它的尾巴被打溼,眼神卻很倔強,彷彿整座城都在塌,它也不會動一步。
顧承硯看了那幅畫後,沉默了很久才問她。
“它是你嗎?”
她沒有回答。
她只是看着他,眼裏有雨。
那幅畫後來被他收了起來,掛在他辦公室的走廊盡頭。
每次她去找他,總會從那幅畫前經過一次。
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真正看懂。
也許有,也許沒有。
她合上書,坐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起身將書放回原處,輕手輕腳地離開圖書館。
走出門時,天已開始泛紅,太陽快要落下去,地上的影子被拉得極長。
她抱着胳膊走回小路盡頭的那家面包店,買了一塊黑麥餡餅和一杯熱豆奶,然後坐在街口的長椅上,慢慢喫着。
她一邊喫,一邊看着街上的人來人往。
年輕的情侶手牽手,老人扶着愛人慢慢走過,一只流浪貓從花壇邊鑽出來,在她腳邊繞了一圈,又悄無聲息地離開。
她忽然覺得,這樣的世界,纔是真實的。
不需要太多解釋,也不需要太多期待。
只要陽光還會落下,風還會吹,呼吸還順暢,就夠了。
她回家時天色已暗,屋內卻亮着燈。
唐浩傑已經煮好了粥,鍋裏咕嚕咕嚕地響,帶着紅棗和枸杞的甜香。
他看到她進門,走過來接過她手裏的包。
“今天看書看累了?”
“沒有!”
她脫下外套,聲音輕輕的。
“只是坐得有些久!”
他看着她臉色略微蒼白,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
“昨天他來了!”
她沒有驚訝,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只輕輕“嗯”了一聲。
“他在門外站了一夜!”
“我知道!”
“你……真的不見他嗎?”
她站在原地,微微仰頭看着天花板,像是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回答。
過了很久,她才輕聲說。
“不是不見,是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你不想問他爲什麼?”
“我問過了!”
她笑了一下。
“當年我問過無數次,他每次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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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已經不想知道答案了!”
“你不怕他誤會你和我之間—”
“讓他誤會吧!”
她聲音低下去。
“他曾經有太多機會來信我,卻次次選擇了錯的方向!”
她沒有哭,神情很淡,卻淡得讓人心疼。
“浩傑!”
她擡起頭看他一眼,忽然問。
“如果當初我沒有愛上他,而是早一點喜歡你,會不會不一樣?”
唐浩傑怔住,喉結動了動,聲音低啞。
“會!”
“可惜沒有如果!”
她說完這句話,便轉身走進廚房,背影籠在燈光下,有種格外脆弱的輪廓感。
那天夜裏,她睡得很沉,沒有再驚醒,也沒有夢見什麼。
她只是緊緊抱着被子,像是在深海中尋找一個出口。
顧承硯離開舊金山前的最後一晚,坐在車裏盯着江雲熙家二樓的燈光。
那盞燈一直亮着,直到凌晨四點,才慢慢熄滅。
他沒有走過去。
他知道她在裏面,也知道她不想再見到他。
他只是不甘。
不甘她可以這麼快就把他從生命裏清理乾淨,不甘她可以在別人的陪伴下安然地繼續過生活,不甘她的笑,不再是因他而起。
可他沒資格說這些。
是他自己一步步,把他們之間僅剩的信任壓碎。
是他一次次選擇沉默、逃避、退縮。
她不是突然不愛了。
她只是太累了。
累到連繼續解釋都覺得浪費力氣。
他閉上眼,靠在座椅上,手緊緊握着方向盤,指節泛白。
耳邊只有雨後的風,和夜的沉靜。
那一夜,他沒有閤眼。
而她,再沒有夢見他。
顧承硯回國是在一個陰天。
飛機降落的時候,天色灰濛,像是整個京北都沉在一口巨大的靜水缸裏,沒風,也沒聲,雲壓得低低的,一層接一層,把光線也遮得黯淡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