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燈下獨語
她知道,那不是夢境,是某種深藏在心底的欲言又止,是一場從未結束的自我審判。
她抿了一口牛奶,脣角沒有什麼情緒,像是在消化剛剛那一瞬沉下來的重量。
她已經很久沒有去想顧承硯三個字,可夢卻一次次在提醒她,那個人曾在她生命裏住得有多深,根扎得有多牢。
她不是不願忘,而是知道,有些人不是你不提,就會真的淡下去的。
而就在那座遙遠城市的另一頭,顧承硯也一夜未眠。
他坐在書房的地板上,手邊散落着幾份舊紙—其中一張,是他曾經帶着江雲熙一同草擬的創業計劃書,筆跡交錯,紅藍墨水混在一起,旁邊有她留下的一句手寫:
“你拼事業,我撐生活!”
那是她的承諾,也是他從前理所當然接受的依賴。
他想了很久,卻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現在的感覺。
失落、悔恨、荒涼,還是一種更無法言說的遲疑?
他拿起那張紙,折了兩下,又攤開,再折,又攤開。
那是他從小的習慣—越是控制不了情緒的時候,越要用重複的動作來緩解焦躁。
可這一次,重複的摺痕也沒能讓他找回哪怕一絲的安穩。
他腦海裏一直迴盪着江雲熙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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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說。
“承硯,你是不是從沒真正想過,我們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那時他沉默,她便笑了笑,低聲說。
“你沒想過也沒關係,我想過。
我可以爲你想好所有生活裏的細節,你只管努力就好!”
可她終究還是被那些細節耗盡了力氣。
是他一次次地讓她撐着,卻從不問她累不累。
她離開時沒說一句責備,連一絲情緒都沒有留給他。
那纔是最讓人崩潰的。
她不是不再恨,而是連恨都放下了。
那種被從一個人心裏徹底抽離的感覺,是他這輩子最清晰的失敗。
他現在什麼都有,權力、金錢、地位,甚至還有一個外人眼中“得體”的伴侶。
可他覺得,自己空得像一間無人居住的房子,燈是亮的,門是鎖的,窗子也開着,可裏面沒有聲音,沒有溫度。
他望向窗外,春寒未散,街道還帶着一層淺淺的霧。
他忽然覺得好像回到十幾年前,那個他剛從大學畢業的冬天。
那時他什麼都沒有,只是帶着一腔熱血和一個清秀乾淨的姑娘,一起去租辦公室、熬通宵做演示、算着錢買一臺二手打印機。
那個姑娘,後來成了他太太。
他覺得,她會一直是。
可婚姻最殘酷的不是爭吵,是沉默,是冷落,是那種你站在她身邊,卻發現自己已經走不進她心裏的感覺。
他親手造了那堵牆,再回頭時,已經找不到通道。
他拿起手機,手指懸在她的名字上。
屏幕上那一串號碼已經標註爲“停用”,她走得太乾脆,連餘地都不曾留下。
他點開微信,那個熟悉的頭像還是灰色的。
她沒有把他拉黑,卻也沒有再上線。
她是徹底抽離了—一個人的消失,並不是拉黑你、刪掉你,而是讓你再也找不到她的生活軌跡,不知道她現在坐在哪個角落喝茶,不知道她喜歡的畫風是不是變了,不知道她身邊是不是多了誰。
而這些“不知道”,比“知道她不在了”更讓人難受。
他放下手機,拿起桌上那本早已翻舊的日記本。
那是她走後他纔開始寫的,像是某種自我救贖的儀式。
第一頁,他寫着:
“雲熙,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再看見這本日記。
如果哪一天你回來,也許你會想知道,在你走後,我過得怎麼樣!”
他寫了很多很多,寫他開始一個人喫飯、一個人下班回家、一個人對着電視發呆,寫他夢裏夢到她笑,夢到她哭,夢到她站在醫院門口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他寫了三十七頁,每一頁都在重複那句話:
“對不起!”
可他知道,那句話再多,也抵不過一次錯的選擇。
而她已經不需要聽他說了。
她需要的,是一個安靜的世界。
一個沒有他攪動、沒有他打擾、沒有過去破碎聲音的生活。
她已經有了。
他只是還沒有習慣而已。
舊金山午後的陽光透過雲層,落在江雲熙家花園的柵欄上。
她拿着噴壺給花澆水,一手扶着花盆邊,一手慢慢控制水量。
她的眉眼微垂,神情專注,整個人被陽光包裹着,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平和。
屋裏響起鋼琴聲,是唐浩傑放的曲子。
她一聽就知道,是她曾說過喜歡的一首。
她走進去,在客廳沙發邊坐下。
陽光從她肩膀滑下去,一縷一縷落在地板上。
她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其實很好。
不驚喜,也不波瀾,但她知道明天還是會這樣,不會突然塌下來,也不會再有人說走就走。
她閉上眼,靠着沙發背,低聲說了一句誰也聽不見的話:
“我真的不再等他了!”
這一次,她不再自欺。
也不再回頭。
三月下旬的舊金山,春意初顯。
山林深處的枝椏已抽出新綠,街道兩旁的海棠也漸次盛開,花瓣落在石板路上,被風捲着,像一場輕而緩的雨。
江雲熙近來睡得越來越沉。
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在凌晨三點驚醒,也不再整夜輾轉反側。
夢境依舊偶有出現,但再也不是那些混亂的場景,不是醫院的走廊,不是他背影遠去的畫面,也不是她獨自坐在昏黃燈下等他歸來的夜晚。
她開始夢見一些寧靜的場景。
夢見自己坐在湖邊畫畫,夢見小鎮上的孩子們圍着她笑鬧,夢見一棵老樹在風中輕輕搖晃,陽光透過樹葉打在她的畫紙上,一寸一寸地鋪開暖意。
她醒來的時候,心口是柔.軟的。
不像以前,一睜眼就是沉重和空落,像從懸崖上跌下來,找不到着陸點。
唐浩傑站在廚房裏,替她熱牛奶。
他換上了新的圍裙,是她前些日子笑着送給他的,上面印着一只卡通狐狸,耳朵豎得老高,目光圓圓的。
“你還真穿啊?”她記得那天自己笑着問他。
“你送的,我當然穿!”
他答得理所當然。
她沒再調侃,只是轉身回了房間,但那一刻,她心底確實被某種說不上來的溫度輕輕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