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海清公主,景瓊陪伴她的時間更長。
可那一聲聲的“主人”,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兩人之間身份有別。
她想親近,景瓊卻不敢僭越。
她朝後一仰,翻身飛下,平穩落地,再擡首,神情肅穆。
“將軍,我不想做朔月了。”
景瓊告訴她,朔月是海清公主爲她起的名字。
她用了這個名字十一年,卻從無一人當着她的面喚她的名。
她像是一團冰冷漆黑,見不得人的鬼,藏在陰溼的暗處,不能讓人知曉。
即便哪天死了,她也不覺得有人會爲她的死哀悼。
“我想做何清淨。”
何清淨是雲九重給她起的名。
當有人喊她這個名字時,她真切的感覺她被人看到,被人需要,在陽光下鮮活地活着,萬物見證她來過。
景瓊眼瞳收縮,她有預料,但沒料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快。
何清淨是舊部的領頭人,她身負海清公主血脈,她是唯一的。
他們不能沒有她!
“主人,爲什麼?”
“我……”
何清淨握緊拳頭,想到燒完問靈香後做的那個夢,眼尾已經紅了一片。
“如果我不是她的女兒,我可以是何清淨。”
何清淨的尾音微微顫抖。
“反正外人也不知道朔月長什麼樣子,甚至連朔月是誰都不知道,你們去找一個替代品吧,我不要做朔月了。”
“你在說什麼?”景瓊暴怒,幾步上前抓住何清淨的肩膀,怒聲質問。
“你的血脈無人可替,雲九重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你清醒點!”
何清淨感覺雙肩都快被她抓脫臼了,她感受不到身上的劇痛,唯有心臟處的抽痛,能讓她眼眶溼潤。
“我都已經知道了,你們騙我,我確實是海清公主的孩子,但她根本沒有你們說的那麼愛我。
她甚至不需要我爲她復仇,在她的登基大計裏,根本就沒有我!”
何清淨顫抖着嗓音,一字一句,戳穿這個騙了她十幾年的謊言。
那晚的夢,她陪着自己的生母走完了生母的一生。
從年幼到盛年,從生到死。
她如雲九重所說的,在夢裏清晰地看到了海清公主。
她期待着海清公主對自己的感情和期望。
可事實上,海清公主從未預想過會有她的存在。
在她登上皇位前,她從來沒想過要一個孩子。
她是意外被懷上的,海清公主沒有任何懷孕的徵兆,直到她快出生時才顯懷。
海清公主知道了她的存在,第一反應是打掉她。
大夫診斷後才知,她已經在海月公主的肚中成型足月,很快就能生下,海清公主這才斷了打胎的心思。
生下她後,海清公主也沒有留下她的意思。
若非皇后劉氏來得及時,她就被宮女活生生捂死。
她被祕密送出宮,送到這個寨子。
這是海清公主以前用來養女私兵的地方,她被帶給女兵撫養,景瓊夜裏常來看她。
劉氏倒臺,海清公主被抓,也沒想起她這個女兒來。
朔月不是海清公主給她起的名字,是皇后劉氏給她起的。
她想象中,她是海清公主至死牽掛的人。
可事實上,她在海清公主的一生中,幾乎查無此人。
何清淨也清醒過來,這些年其實不是海清公主需要她,而是她在幻想被人需要。
“你們只不過是在利用我!”
何清淨咬牙切,脖頸上青筋畢現,她想要讓自己恨她們。
可這些年,陪着她的正是她們。
理性讓她割捨,感性讓她不捨。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甩在何清淨臉上。
這一巴掌,也如同狂風,瞬間熄滅她的感性。
臉上火辣辣的疼,整個世界陷入安靜,只剩耳邊嗡嗡的繁雜聲。
何清淨緩緩擡頭,對上景瓊盛怒的面龐。
她身上的威壓極具壓迫力,窒息如潮水,壓得何清淨快喘不上氣。
她以前也見過景瓊生氣,但從來沒有像這次這麼嚴重。
“太子無能,皇位當以能者居之,當年這皇位上坐的本該是海清公主!
你身上流着海清公主的血脈,如今當爲公主平反,奪回屬於你們的一切!
不然這些年,我們如此傾盡心血培養你是爲何?”
“……”何清淨脣瓣翕動,到了嘴邊的話卡住。
她以爲,她們同她想象中的海清公主一樣愛她,在乎她,所以纔對她嚴厲,寄予厚望。
現在不用她開口問,景瓊已然將她幻想的夢境生生撕裂,錘碎,展示赤赤果果赤果果的真相。
“即便海清公主對你沒有任何希望,你也該爲這些將士和謀士負責!
他們本該有美滿的家庭,光明的未來,但因爲你,他們捨棄家室,背上叛軍的罪名,走到今天。
他們一直都在等你領着他們攻入皇城,拿回屬於他們的一切。”
景瓊一步一步靠近,逼着她後退,直到靠在樹幹上,後腦勺磕到樹幹,退無可退。
“你不能就這麼放棄他們,一走了之!”
最後的話如魔音貫耳,吵到何清淨的腦仁疼。
但她很清醒,這顯然不對。
“憑什麼?又不是我讓他們這麼做的,他們自己做的選擇,後果憑什麼要我來承擔?”
“就憑你身上流淌着海清公主的血脈!”
“……”何清淨啞言。
這話她竟無言以對。
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我不管。”何清淨喃喃,迷茫只是在她眼中逗留一瞬,很快被堅定替代:“今天我就要走!”
“你……”
“你們騙了我這麼多年,擺弄我這麼久,我這些年對你們也沒有任何要求。
今日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要走,你攔我也要走。”
何清淨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景瓊,堅定朝山下走去。
這是她想了好幾天的結果。
她想過借舊部的手從錦華公主手中救走雲九重後,她就和雲九重離開。
現在景瓊已經對雲九重起了殺心,還想逼迫她留下,她更不敢再用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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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能憑自己一個人去救雲九重。
“你現在停下,我就當今天什麼都沒發生過。”
景瓊暴怒的聲音在身後乍響。
何清淨沒理會,腳步加快。
“朔月!停下!”
接連的兩聲,讓何清淨更加煩躁,加快腳步跑起來。
見此,景瓊也吹響口哨,拔出腰間佩刀,追向她。
清亮的哨聲響起,引起寨中所有人的注意。
兩短一長,這是封鎖五綿山的號令。
所有人快速起身,行動迅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