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傷痕密語
喫完後,她收拾了碗筷,把剩下的飯菜保溫放好,又擦了擦竈臺,纔將燈調暗,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會兒。
她最近喜歡坐在這裏聽風。
不是音樂,也不是播客,就是屋外真實的風聲。
風吹樹的聲音,風掠過屋檐的聲音,甚至是風在縫隙間穿過木樑發出的輕銀。
她覺得那比任何安慰都來得真。
將近九點時,他終於回來了。
她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沒有起身。
他進門第一句話是。
“抱歉,今天拖得太久了!”
她搖頭。
“飯在廚房,給你熱着!”
“我先去洗個澡!”
她點頭,依舊沒多問。
他從來不會解釋得太多,但她也從不需要。
兩人之間沒有責問,也沒有情緒上的勾結,是一種早就習慣了的體諒。
他洗完出來時,她正在陽臺把風乾的畫布收進木箱。
他走過去站在她身邊,身上帶着熱水的潮氣與沐浴露的味道,溫熱而清淡。
“這些畫你準備處理掉?”
她搖搖頭。
“只是整理!”
“你以前的畫,風格比現在更鋒利一些!”
“那時候畫,是爲了宣泄!”
她頓了頓。
“現在,是爲了對自己說話!”
“那你覺得,你畫的自己……聽得懂嗎?”
她低頭笑了笑。
“應該吧!”
“我覺得你一直都挺安靜的!”
他靠在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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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挺吵的!”
“吵?”
“你內心的情緒比誰都多!”
他看着她。
“你只是藏得好!”
她沒否認,也沒答話。
只是手裏慢慢合上了那幅畫,拍了拍布面,又將畫布挪到一旁。
“我不怕有情緒!”
她輕聲說。
“我只怕我控制不了情緒的時候,被人當成麻煩!”
“你在我這不是麻煩!”
“可我不是你!”
她笑得很淡。
“你天生就是那種走得穩、藏得住、不被情緒牽着走的人!”
他沒笑,只安靜地說。
“但我也會怕!”
“怕什麼?”
“怕你不再需要我!”
她忽然愣了一下。
屋裏很靜,連燈光都變得有些柔。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
只是低頭看着那堆收起的畫布,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自己心裏是輕還是沉。
他沒有再說話,只轉身回了客廳,將晚飯端出來,喫得很慢。
她靠在陽臺的門框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種微妙的心疼。
不是那種激烈的情緒。
而是一種很安靜、很真實的感知—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她看不見的角落默默耗着所有力氣,守着她的遲緩、遲疑和猶豫。
她從來都知道。
只不過她總假裝自己不知道。
京北。
夜已深。
顧承硯仍坐在辦公室,檯燈未開,只靠着窗外城市的燈火亮着一角。
他坐着不動,手邊的咖啡早就涼了。
桌上那份文件還是他親自簽下的。
內容是夏知薇提出的一個跨境藝術合作項目。
他沒有拒絕,也沒有深究。
他只是默認了她的介入。
不是因爲他信她,而是因爲他已經不想再面對那些線索的源頭了。
他怕自己越看越清晰,越看越痛。
怕她真的已經走得太遠,連一根情緒的線都沒留下。
他想起昨天看過的一組照片。
江雲熙穿着一件米色風衣,站在鎮子的一家畫室外,身邊是一羣孩子圍着她笑,她彎着腰給其中一個孩子繫鞋帶,陽光灑在她頭髮上,整個人輕得像風。
他看了很久。
他沒想到她可以笑得那樣溫柔—沒有刺,也沒有鋒利的盔甲。
她是真的放下了。
而他,卻還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手指緩緩點着桌面,眼神裏一點點地積起沉默。
他不是沒想過去找她。
可每次剛起這個念頭,腦子裏便浮現她最後一次看他的眼神—空洞、靜默、沒有溫度。
那是她決絕的模樣。
也是他最後能看見她的背影。
他把電腦合上,站起身,走到窗邊。
京北的夜空沒有星星,只有無數盞城市的燈,像是佈滿了記憶的地圖,繁複,模糊,無法歸位。
他盯着某一處黑暗的天角,眼神慢慢沉了下去。
他想,她大概是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而他,還在這裏。
仍然是一棟高樓裏最安靜的那一層,仍然是她離開那天沒說出口的那句話裏,那個遲到的人。
凌晨三點,舊金山的風略帶了些溼意,雨沒有下,卻像在醞釀。
江雲熙從夢中醒來,沒有驚叫,也沒有淚,只是靜靜地睜開眼,望着天花板發了很久的呆。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京北,那座熟悉又壓抑的房子裏。
夢裏沒有人說話,她在廚房洗菜,鍋裏水聲嘩嘩,窗外的風吹得玻璃晃動,可她知道屋裏沒有人。
那種靜,比空房子更沉,是她曾無數次試圖對抗的“被丟下的感覺”。
她從牀上坐起來,披上外套走進廚房,燒了水,泡了點溫茶。
茶水在杯中漾起微微的漣漪,她雙手捧着杯子,坐在窗邊。
外頭天還沒亮,遠山輪廓浮在灰濛的霧氣裏,整座城市像在夢裏一樣,安靜得近乎虛幻。
她沒再睡,也沒刻意逼自己躺回牀上。
有些夜晚就是這樣,你不是失眠,而是身體已經不再願意回到夢裏。
她喝完茶後,走進畫室。
這間畫室她早就佈置得很妥帖,一盞小燈足夠亮,畫具擺得整整齊齊。
她打開畫板,鋪了一張空白的紙。
她不打算畫人,也不畫風景。
她只是隨手起了線,從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開始,一筆一筆,描出一幅屋子的輪廓—小小的玄關,一張單人沙發,靠牆的書櫃,櫃頂放着一盆半枯的梔子。
她甚至畫出了燈的陰影,窗簾拉一半,外頭有車燈經過。
那是她曾經住過的地方。
也是她離開前最後一晚坐了很久的角落。
她畫得很細,也很慢。
她不是想重現那座房子,而是想告訴自己—我曾在那裏度過了很多夜晚,不說話,不期待,只是撐着不崩。
紙張溼.潤,她用手抹去筆跡時,才發覺那不是墨,是淚。
她愣了幾秒,隨即將手抹在衣角,沒有多想,繼續畫。
直到窗外天色慢慢泛起白光,她才停下。
整幅畫已經成型,像是一段過期的回憶,被她一點點釘進紙上,再也翻不動。
她將那張畫晾在窗邊,然後轉身,關燈,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