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
蕭琰看着摺子頭也未擡。
王忠猶猶豫豫地退出殿門,沒走兩步,又折了回來,好言相勸道:“殿下,珩大人找您想必是有要緊事,若殿下不見,珩大人那還有小主子呢……”
到時候殿下又喫個悶虧,還不是給自個兒找不痛快。
王忠的話點到爲止,蕭琰聞言又將手中的摺子“啪”地一扔。
“傳。”
……
求闕堂中點着龍涎香,座上的男人鳳眸鴉睫,眉骨投下的陰影尤顯淡漠疏冷,長身玉立。
雖同爲男子,公孫向珩也不得不稱讚一句。
好皮囊,好身骨。
這樣對旁人冷若冰霜的男子,卻偏偏對一人溫柔鍾情,也難怪會獨得佳人傾心。
公孫向珩的步子雖還有些瘸,可看起來比方纔穩健許多,彎下身子正欲行禮。
蕭琰眼眸一眯,王忠立馬上前扶人。
“珩大人這傷一會重一會輕的,還是莫要行禮了,”蕭琰面帶淡笑,“若一會行禮行出個好歹來,孤可擔不起這罪名,賜坐。”
王忠將人扶到位子上:“珩大人,您坐。”
公孫向珩聽着蕭琰話裏話外的冷嘲熱諷面不改色。
若要說他是同誰學的,定然是同這位太子殿下學的。臉皮厚也有臉皮厚的好呀,幾個弟弟妹妹成天在他跟前噓寒問暖。
舒心得很。
他笑着不應,蕭琰只當他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聽聞公孫大人要見孤,所爲何事?”
蕭琰心下也能猜到個七八分,定然是爲了宋稚綰的事。只是上回老太夫人找他是想讓他知難而退,這回公孫向珩找他又是何事?
果不其然。
蕭琰話音剛落,公孫向珩便道:“是爲了綰綰表妹的事。”
蕭琰手邊端着冰茶,聞言卻偏頭往殿門外瞥了一眼:“今今呢?沒跟着珩大人一塊兒過來嗎?”
公孫向珩頭腦不發熱的時候還是挺機靈的,看着蕭琰略顯刻意的舉動。
抿脣道:“臣與殿下說正事,並未讓表妹跟來。”
蕭琰像是不大信:“哦,正事?”
不是來“陷害”他的?
“正事。”公孫向珩微笑地強調了一遍,“臣不是那種表面一套,背後告狀的人。”
不像某人,闖進他府中一番耀武揚威,回去還要同小姑娘告狀,裝作一副在他那受了委屈的模樣。
這幾日公孫向珩養傷時。
許是宋稚綰忽然想起此事,才委婉同他道,她將他當成親哥哥,希望他往後對太子寬容些,太子人很好,受了委屈也不對他計較……
公孫向珩當時聽完差點沒吐血。
偏偏宋稚綰還在他身旁骨碌碌地睜着雙大眼睛,神情懇切地希望他答應下來了。
他咬得牙都快碎了。
公孫向珩還套了話,問宋稚綰她和太子之間是誰先動心的。
小姑娘聞言羞得滿臉紅,竟說是她先動心的。
公孫向珩恨不得自己聾了耳朵。
他不信,定是太子勾飲……
公孫向珩有傷在身,不宜飲用冰茶,王忠端着溫茶走進殿中,便聞到了一股劍拔弩張的氣息。
座上的男人毫不在意地冷哼一聲,挑着眉眼,忽略他後半句話:“既是正事,珩大人便說吧。”
說完好打道回府,難不成還留人用膳?
公孫向珩也沒打算與他周旋,直接發問:
“殿下打算何時和綰綰成婚?”
茶盞與桌面的碰撞聲清脆,還有茶水滿漏的聲音。
公孫向珩側頭看了一眼,王忠嚥了咽口水,連忙收拾好三步並做兩步跑出了求闕堂,還不忘帶上門。
這珩大人乾的事兒一件比一件勇猛。
若不是小主子的表兄,只怕腦袋都不知掉多少回了。
殿中靜謐。
提到成婚一事,蕭琰的神情收斂,正經莊肅地放下手中茶盞,如實告知:“實不相瞞,早在去蘇州之前,孤已經向父皇求賜婚了。”
公孫向珩搶過話:“那陛下恩准了嗎?”
從去蘇州之前求賜婚,到如今已過兩月之久,竟還未聽到陛下有意賜婚的消息。
想到這,公孫向珩看向蕭琰的目光也不禁帶上了審視。
太子娶妻立妃乃國事,他不應過問置喙。可表妹是他的親人,若是陛下不允准表妹做太子正妻,要讓表妹爲人妾室,他立馬帶上表妹和一家老小回蘇州去。
蕭琰何嘗不知公孫向珩的心思。
想將他的今今帶走,做夢。
深邃的墨眸透出一股勢在必得,聲線清冷:“父皇早已恩准,只是今今的身份與旁人不同,有些事,不容操之過急。”
公孫向珩點了點頭,不差分毫地猜出了蕭琰的顧慮:“若太子因同情娶了一個遺孤,那便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遺孤。”
“不過,”他話鋒一轉,看着蕭琰的雙目,“臣倒想問一問殿下,殿下對綰綰究竟是愛,還是同情?”
公孫向珩雖坐在下座,但質問的氣勢不落下風。
蕭琰的目光毫不躲避,堅定道:“孤愛今今。”
不是同情,不是愧疚。
是愛。
蕭琰當初得知宋稚綰對他的心意時,也曾徹夜想過這個問題。
若是愧疚同情,或是多年相依爲命的不捨,他都不應該將她留在這皇宮裏,她應該和一個愛她的人共度餘生。
可蕭琰一想到她會嫁給旁人,想到她穿上大紅喜服嫁給別的男子,想到她往後在別的男子懷中撒嬌哭泣……
他便心痛得猶如剜心挖肉。
若沒有宋今今,這世上還要蕭琰做什麼?
他自記事起便活得如同行屍走肉,只當人這一生就是要從落地的那一刻起便經歷苦難,直至骨枯黃土,便算是過完一生了。
他曾和龔老將軍領兵去平叛,那年蕭琰才十五歲。
叛軍的長劍刺向胸口時,以他的身手本可以躲開的,可不知爲何,那一霎那,他竟神情麻木地扔下手中利劍,讓刺來的長劍直迎他的心口。
千鈞一髮之際,是龔老將軍將他救下,龔老將軍還因此受了重傷,昏迷了一天一夜。
蕭琰也在他牀邊跪了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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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龔老將軍清醒了,並沒有把這事告訴皇上,而是將蕭琰叫到牀邊。
同他道:“殿下也算是在生死關頭走過一回了,死是很容易的事,利劍扎穿心口,大概只是痛一下,亦或者連痛都未曾察覺,人便已經沒了。”
“死的人解脫了,活下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靈前哭聲震天,逝去的人也不會聽得見。”
蕭琰那時說:“不會有人爲了孤真心落淚的。”
父皇愛他逝去的母后,兄弟手足愛他們自己,後院的侍妾愛家族榮耀,奴才愛金銀……在這偌大的皇宮裏,蕭琰從來都是孤身一人。
龔老將軍沉重地嘆了口氣:“殿下,老臣會。”
蕭琰擡頭愕然地看着他。
“殿下信老臣嗎?”龔老將軍擡手拍少年的肩膀,“老臣希望殿下平安,好好活下去,繼任蕭國江山,做個天下萬民敬仰的君主。”
“或許站在高處會孤寂寒冷,但老臣相信,會有人因爲真心誠意地愛殿下,陪在殿下身邊的……”
那年蕭琰十五歲。
將宋稚綰帶回東宮的時候,他十六歲。
兩個曾經都想過要以死解脫自身的人,在命運安排的苦難之下相遇。
蕭琰想,或許冥冥之中。
他如今延續下的生命裏早已篆刻上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他是爲了宋今今而活的蕭琰。
“若沒有宋今今,世上便也沒有蕭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