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歇店閉業的恆通當鋪厚重的門軸大開,午後的光線擠進門縫,切出幾道斜斜的光柱。
姜清寧踏了進來,鴉青色的帷帽垂紗直覆到胸口,將她的身形和面容都嚴嚴實實包裹在一片暗色之中。
她身後左右各跟着張嬤嬤和紫蘇,三人今日來的意味非常明顯,劉掌櫃作爲見證官今日也在場,他和戴着帷帽的三人暗自示意。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劉掌櫃臉上堆滿了諂妹的笑紋,目光越過姜清寧,熱切地投向門口隨後進來的兩位男人。
“哎喲,二爺、三爺!您二位可算是來了!”劉掌櫃的聲音拔高了調子,像浸了蜜的刀子,又甜又利,“東西都給您備得妥妥當當,就等您二位過目、落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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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搓着手,快步繞過櫃檯迎上前,對着隨後進來的姜柏舟和姜松巖點頭哈腰,隨後請着他們進入後廂。
姜柏舟一身半新不舊的錦緞袍子,腳步虛浮,眼神渾濁,帶着宿醉未醒的懨懨之氣。
姜松巖同樣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樣,眼袋浮腫,臉上卻透着一股病態的亢奮紅暈。
兩人對劉掌櫃的殷勤視若無睹,目光掃過昏暗的鋪面,帶着一種債主即將登門前的焦灼與不耐,最後才落在櫃檯前那個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的纖細身影上.
“你們東家人呢?”姜柏舟問,嗓音沙啞不已。
“在呢在呢!”劉掌櫃忙不迭地指着進門的姜清寧,“這位就是我們的上官東家!銀票都帶來了,爽利人!”
姜柏舟的目光在姜清寧身上掃了一圈,那厚重的帷帽遮住了所有特徵,只留一片拒人千里的暗影。
他鼻腔裏嗤出一聲輕蔑的冷哼,對着姜松巖撇撇嘴:“裝神弄鬼,管他是誰,有錢就成!趕緊的,老子還等着銀子去翻本呢!”
他語氣煩躁,手指無意識地搓捻着,透出骨子裏的賭徒焦躁。
“是是是,姜二爺說的是!”劉掌櫃連連應聲引着姜柏舟和姜松巖走內側特意擺好的一方案几。
案上,攤開着幾份墨跡淋漓的契約文書。
“東家,您請這邊落座。”劉掌櫃轉回身,對着姜清寧時,腰彎得更低了些,臉上擠着十二分的恭敬,小心翼翼地引她到主位坐下。
姜清寧無聲地坐下,垂落的帷帽輕紗紋絲不動,隔絕了內外。
她伸出帶着薄薄絲質手套的手,動作平穩地從紫蘇捧着的錦匣中取出一枚小巧精緻的象牙印章。
那印章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溫潤細膩的光澤,印紐雕刻着瑞獸,線條古拙流暢。她的指尖拂過冰涼的印紐,沒有絲毫遲疑。
“啪嗒。”
象牙印章穩穩地落在契約文書預留的硃砂印泥上,發出輕微而清晰的聲響。
接着,又是一聲輕響,印章清晰地蓋在了契約未頁,鮮紅的印泥在泛黃的紙張上格外刺眼,像是凝固的血點。
“成了!”劉掌櫃臉上的褶子瞬間堆疊如菊,聲音裏的喜氣幾乎要滿溢出來,“恭喜東家,從此刻起,城西那三間綢緞莊、城外那三百畝上好的水田,還有東街的兩間鋪面,就都是您的產業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麻利地拿起那份簽押完畢、墨跡印泥猶新的契約,吹了吹未乾的印跡,然後雙手捧着,躬身遞向姜清寧,姿態謙卑到了極點。
同時劉掌櫃的心裏唏噓不已,這麼能生錢的綢緞莊還有水田、鋪面等,也就這是姜家的二房三房沒個會經營的人。
否則這樣的好鋪面丟出來,他不怕姜家老祖宗從棺材板裏面爬出來,撲上來責打這些個不肖子孫,好在最後到了東家的手上。
三間綢緞莊、兩間鋪面、三百畝上好的水田,加起來兩萬兩的銀票,這兩人竟然能夠欠下這麼多的賭債。
姜清寧沒有立刻去接。
“東家?”劉掌櫃捧着契約,腰彎得久了,額角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臉上的笑容也僵硬了幾分。
鋪子裏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姜柏舟粗重的呼吸和姜松巖手指無意識敲擊案几的噠噠聲,那聲音敲在人心上,帶着一種令人窒息的煩躁。
那厚重的帷帽,像一片隔絕生死的幕布,終於被一只素白的手緩緩掀開。
輕紗沿着帽檐滑落,先是露出一段瑩白如玉、線條優美的下頜,接着是緊抿的、脣色紅潤的脣瓣。
當輕紗完全褪至姜清寧肩頭,一張絕美的臉徹底暴露在當鋪昏黃的光線之下時,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
空氣凝固,這是一張極其年輕的臉,眉如遠山,籠着一層化不開的寒霜,她的肌膚冷白,像上好的瓷器不見血色,唯有一雙眸子黑得驚人,此刻正毫無溫度地掃過對面兩張驟然失色的臉。
“哐當!”
姜松巖手中把玩的一個銅製小玩意兒失手砸在案几上,一聲刺耳的脆響,打破了死寂。
他像見了鬼魅般猛地向後一仰,脊背重重撞在椅背上,椅子腿與粗糙的青磚地面摩擦發出“吱嘎”聲。
他瞪圓浮腫的雙眼,眼白布滿血絲,嘴巴張得老嘴巴張得老大,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姜柏舟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慘白如金紙。
他死死盯着那張臉,渾濁的眼珠幾乎要從眼眶裏凸出來,手指痙攣般摳着桌面,指甲刮擦着木頭,像是被抽掉了骨頭,整個人癱軟在椅子裏,只有胸膛在劇烈地起伏。
“姜……姜清寧?”姜柏舟帶着無法置信的驚駭。
“二伯好像很不想見到我一樣?是覺得我現在應該被趕出京城,在荒郊野嶺苟延殘喘嗎?”
姜清寧平靜地接過他未能說完的話,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死寂的空氣,每一個字都像淬冰的針扎進對面兩人的耳膜。
她伸出手,姿態從容地從劉掌櫃僵在半空的手中,抽走那張薄薄的、承載着姜家祖產的契約文書。
姜清寧微微垂眸,目光落在紙張上那些代表着一份份被變賣祖產的墨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