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微涼的風從半開的窗櫺吹進正廳,捲走了宴席殘留的喧囂與酒香。
待宴席散去,正廳只剩謝家的僕從收拾殘局時,謝臨還獨坐在廳中。
他一手端着酒盞,一手扶着額角,精緻的眉眼低垂,目光透過酒液不知在想些什麼。
燭火在他身側跳動,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滿地狼藉上,透着幾分落寞。
家僕見他久坐不動,以爲他是醉了,便彎腰在一旁輕聲道:“世子,小的扶您回房歇息吧?”
剛要伸手,謝臨便擺了擺手道:“不必,我沒醉。”
僕從愣了一下,見他神情清明,不像是醉酒的模樣,也不敢多勸,默默退了下去。
唯有從小看着謝臨長大的老管家,看得懂他的心思,心裏嘆了口氣,上前勸道:“世子,老奴知道您放不下,但沈四姑娘已經嫁人了,您還需看開些。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您往後還有大把時光,總會遇着更好的。”
謝臨扯了扯脣角,想笑,卻比哭還難看:“不會再遇到更好的了。”
管家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嘆息道:“想當初,您與沈四姑娘也是情投意合,門當戶對,可偏偏……”
說到這,管家心中也是惋惜不已,要不是大公子惹出了那些禍端,致使侯府陷入滅頂危機,小侯爺也不必爲了保全侯府,咬牙去女真國和親。
若沒有那場被迫的遠走,小侯爺與沈四姑娘早該和和美美的過日子,哪會有如今這般相見卻只能客氣疏離的光景?
管家忍不住道:“若是四姑娘再等一等,等您回來,說不定就……”
謝臨自酌自飲。
“恭叔,我並不怪她,也不怪任何人。當初去女真國和親,是我自己的選擇。前路茫茫,歸期不定,我憑什麼要求她等我?她本就該有更好的歸宿。
“……只怕,她心中也是怨我的。”
管家寬慰道:“四姑娘善解人意,定會理解世子的。”
謝臨卻緩緩搖了搖頭,眼底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像是沉入了無邊的夜色。
“她若是不怨,當初我要去女真國前,想見她最後一面,她明明應了,爲何始終沒有現身,連一句道別的話不肯給我?”
燭火跳動着,映得他眼底的紅愈發明顯,謝臨又低聲重複了一遍:“她定是怨我的。”
話音落下,他緩緩從懷中掏出一枚用紅繩繫着的木籤。
這是他很久之前去寒山寺求的姻緣籤,被摩挲得光滑的表面上寫着“天作之合”,一直被貼身放着。
他將木籤輕輕放在燭臺的火焰旁,看着火苗一點點舔舐着木籤的邊緣,看着它被火舌捲入,一點點燒成灰燼。
“相識已是上上籤,何必非求事事圓。”謝臨呢喃般說道。
恭叔站在一旁,憶起小侯爺當初求得此籤後高興得拿給他看,彷彿就在昨日。心裏不由一酸,卻不敢多言,只能靜靜陪着。
直到灰燼徹底冷卻,謝臨才緩緩轉身,吩咐道:
“恭叔,我已向聖上自請去通州駐守,我屋裏的東西,你且幫我收拾妥當,不必帶太多,簡單些就好。明日我去寺裏見過母親後,便離京。”
恭叔不捨道:“世子剛回來,怎的不多留幾日,侯爺他……也很想您。”
謝臨擺了擺手,什麼也沒說,便負手走了,身形逐漸沒入夜色中。
–
次日天氣放晴,沈霜寧陪母親去京郊的寺裏祈福。
蕭景淵因有事在身,沒有跟來,卻派了青雲、青峯護送。
沈霜寧跪在佛前,接過僧尼遞來的香,閉上眼,雙手舉香至額前,虔誠祈禱。
她的背影立在嫋嫋香火中,素色衣裙襯得身姿愈發纖細,發間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
謝臨來時看到她的背影,幾乎不敢相信會在這裏遇見她,整個人愣在了門口,直到後面的人出聲,他才猛地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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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你走不走啊,不走別擋道。”
謝臨連忙側身退到一旁,再擡眼時,只見沈霜寧已由身旁的丫鬟扶着起身。
見她正要和母親往回走,謝臨下意識躲到了往來的香客中。
沈霜寧沒有發現他的存在,正低聲和母親說着話。
謝臨望着母女二人離去,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袖擺,竟不敢上前一步。
柳氏忽然道:“我方纔好像看見謝臨那孩子了。”
沈霜寧微微一怔,回頭看了幾眼,可除了形形色色的香客,並未看見謝臨的身影。
“阿孃,你看錯了。”
“或許吧。”
走了幾步,柳氏還是忍不住開口,語氣帶着幾分斟酌:
“我聽說他就要去通州了,謝臨是個有擔當的好孩子,只是眼下……你和景淵已經成婚,我瞧賢婿對你上心得很,巴不得把你藏起來,謝臨走了也好,免得他心裏總惦記着過往的事,不舒服。”
沈霜寧扶着柳氏,輕輕“嗯”了一聲。
柳氏拍了拍女兒的手:“你倆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比什麼都重要。往後的事,往後再說。”
母女倆沿着下山的石階慢慢走,談論着大哥沈修辭的婚事。
沈修辭就要娶蘇冉了。
這兩個人,一個死要面子不肯說,一個自卑不敢表白,如今總算是捅破了窗戶紙,要修成正果了。
快到山腳時,便看見不遠處立着一道修長的身影,帶着幾分侷促。
沈霜寧腳步微頓。
謝臨還是沒忍住找她來了。
柳氏順着女兒的目光看去,隨即拍拍女兒的肩膀:“來找你的,趁現在去把話說開吧。”
沈霜寧猶豫片刻便擡腳走了過去,阿蘅跟在了身後。
謝臨望着眼前的女子,眼底無法抑制地泛起波瀾。
沈霜寧倒是平靜得很,仰面問道:“小侯爺找我何事?”
謝臨從短暫的回憶裏抽離,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他笑了笑,看着她那雙明淨的眼睛,溫聲道:“沒什麼要緊事,今日我便要回通州了,想來還個東西給你,方纔瞧見你,便讓恭叔去取了來”
說罷,他轉身接過恭叔手裏一個又長又沉的木匣子,似乎深吸了一口氣,纔將匣子緩緩遞到沈霜寧面前。
沈霜寧對他手裏的東西再熟悉不過。
這是去年送給他的謝禮,裏面放着一柄意義不凡的“同舟劍”。
“你莫要推辭。”謝臨說道:“其實那晚救了你的人並非是我,是阿淵。這劍是你爲了謝‘救命之恩’送我的,我本就受之有愧,這些日子想了許多,終究覺得不該佔着它。
“眼下物歸原主,我也能徹底心安了。”
沈霜寧看着他的眼睛,應了聲“好”,便讓阿蘅接了過來。
柳氏和青雲、青峯等人就在不遠處看着,兩人說話時沒有刻意避着人,連各自的僕從都陪在一旁。
謝臨:“這些日子你過得可還好?”
儘管他早已從旁人的閒談中,拼湊出她的近況,但他還是想親口聽她說。
沈霜寧含笑道:“我一切都好。你呢,在女真國如何?”
謝臨回道:“我也一切都好。”
唯一不好的,是見不到你,思念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