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風雪初停
顧承硯沒回應,只是坐在壁爐前的沙發上,手指轉着杯中的琥珀色液體,眼神落在爐火上,神情有些恍惚。
火焰跳躍時,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
江雲熙曾經最怕冷。
冬天的夜裏,她常常腳冷得睡不着,他就會提前在被窩裏塞個小暖寶,再用手替她捂着。
她笑着說他像個大爐子,抱着就不想鬆手。
有一回她不小心感冒,夜裏反覆咳嗽,他就整晚抱着她坐在沙發上,她靠在他胸口說。
“我睡不着,你陪我說說話!”
他就一遍一遍講他們小時候的事,說她第一次穿裙子的時候被校門口的狗追得滿操場跑,還哭着來找他。
他講得慢極了,聲音輕極了,就爲了不吵她。
那晚她沉沉睡着了,他整整沒動一夜。
這些事過去太久了,他原本以爲自己早已忘卻,可如今突然又浮現在腦海裏,一幕接着一幕,清晰得近乎殘忍。
他喝了一口酒,喉嚨發澀,彷彿那些曾經的溫柔都成了現在最鋒利的刀。
他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也許在國外的某個角落安靜生活,也許仍在療養,或者……已經和別人重新開始。
他無法想象她被別的男人牽着手、靠在別人肩膀上說“我沒事”的模樣。
他心口空落落的,像是人生裏被挖走了一塊極其重要的東西,怎麼都補不回來。
可他並沒有後悔。
他知道當初做的每一個決定、每一次選擇,都是在清醒狀態下完成的。
他對夏知薇的感情,也並非全無,只是—不同。
夏知薇的美麗、依賴、懂事,一次次地擊中他內心某種疲憊之下的虛榮。
她知道怎麼順着他說話,知道什麼時候退一步,什麼時候哭給他看。
他曾以爲這種乖順的溫柔,是他理想的陪伴。
而江雲熙太鋒利了。
她太清楚自己要什麼,也太清楚他不該做什麼。
她會質問,會疏遠,會因爲一句話沉默三天,會因爲不被尊重而冷眼相對。
他愛她的聰明與高傲,可也正是這些讓他一度覺得疲憊。
可現在,他才發現,江雲熙的每一次“鋒利”,都是對那份感情的認真。
她不接受妥協,是因爲她真心愛着。
而夏知薇的“溫柔”,只是爲了擁有。
夏知薇從廚房出來,端着切好的水果坐在他身邊,柔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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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近壓力是不是很大?我給你報了一個理療課程,放鬆一下!”
他回頭看她,點了點頭。
“辛苦你了!”
“承硯!”
她靠近些。
“我真的很想和你過平穩的生活,不吵不鬧,不再有以前的那些爭執和累!”
他說。
“我知道!”
她又說。
“如果你偶爾還會想起她……我不介意的!”
他笑了笑,低頭看着酒杯。
“她是我過去的一部分!”
“我不可能完全不記得!”
“但這不影響現在!”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安撫,也像是在告別。
他不是沒有愧疚,但他知道自己不會走回去。
那段路已經走完了。
他不會再回頭。
只是偶爾,一個人坐在夜裏,他還是會想起她的笑容、她的執拗、她的眼淚。
那些都是真的。
就像現在,他身邊坐着另一個女人,可他知道,那種被“堅定選擇”的幸福,他這輩子可能再也不會擁有了。
江雲熙站在療養院教學樓三樓的露臺上,身披一件淡青色針織開衫,手中握着一杯熱牛奶。
天邊雲層低垂,風吹過鬆林,帶來幾縷潮溼的味道,彷彿雨不遠了。
她望着遠方起伏的山線,目光靜得像是一潭水,波瀾不驚。
她已經在這裏住了第三個月了。
療養院的日子是安靜的,像被刻意從喧囂中剝離出來的島嶼,時間流淌得緩慢而溫和。
每天的節奏幾乎一成不變,但她不覺得乏味,甚至漸漸開始享受這樣的單調—清晨起牀晨練、中午和孩子們一起做手工、下午去花園曬太陽、夜晚做一點閱讀或者拼圖,有時還會和唐浩傑下兩盤安靜的圍棋。
這裏沒有人提起京北,沒有人提起顧承硯,沒有人試圖喚醒她心底的傷口。
每個人都像是在陪她重建,哪怕這場重建的工程無比緩慢,也沒有人催促。
有時候她也會想起曾經。
不是恨,也不是懷念,只是那種潛意識裏的迴響。
比如今天的風,就像她和顧承硯第一次去海邊的那天。
他們那時候纔剛剛大學畢業,在一輛破舊的長途巴士上一路向南,抵達那個小漁村的晚上,她穿着一件白色連衣裙,站在沙灘上看星星。
他走過來,拿外套披在她肩上,然後蹲下身在她腳邊畫下一只心形,說。
“我們以後結婚就在這兒度蜜月!”
那時她信以爲真,還認真記下了那個海灘的名字。
可他們結婚後的第一年蜜月,是在法國巴黎。
第二年,是在京都。
第三年,他推說公司太忙,只帶她在京北附近泡了一晚溫泉。
她沒有抱怨,她一直以爲這就是成長。
愛情不可能永遠轟轟烈烈,但只要人還在,就沒什麼值得計較的。
直到後來,她終於明白,不是人還在就夠了。
她要的不是那個穿着他定製西裝的顧總,不是別人眼中“寵妻狂魔”的人設。
她要的是,那個在沙灘上畫心形的男孩。
可那個男孩,早就在那些歲月中消失了。
她低頭喝了一口牛奶,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卻沒能暖到心口。
唐浩傑的腳步聲沒有驚擾她。
他走得不快,手裏拎着一籃新鮮的野果和乾淨的小刀。
“我問廚房要的!”
他在她身邊坐下,把果子擺在石桌上。
“孩子們說想喫江老師切的水果!”
她輕輕一笑。
“這羣小鬼頭,還挺挑食!”
“他們說你切得不一樣!”
“我也是人,不是魔術師!”
“但你對他們的確不一樣!”
她轉頭看他,眼神清透。
“浩傑,你說……人真的能徹底忘記另一個人嗎?”
唐浩傑的手頓了一下,刀尖停在那顆金黃的果子皮上。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
“忘記,不是把那個人從記憶裏抹掉,而是想起的時候不再心痛!”
“那我大概……快要做到了!”
“嗯!”
“可我還是有時候會突然想起一些細節,不是痛,就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