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記錯的話,傅禮是個孤兒,無親無故。
在別人都要請假回家的時候,他始終沒有開過口。
尋常士兵需要服兵役兩年,若是兩年後沒有升遷,會轉到後備役,一直到五十歲方能歸鄉。
不過期間是可以請假歸家的。
聽大營裏的人說,他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大營了。
傅禮道:“在軍營太久了,有時候我都忘了怎麼當一個普通人,便想出來散散心。”
“也好。”葉子清微微頷首。
軍營的生活的確是又累又壓抑,尤其是需要面對朝夕相處的戰友的死亡的時候,那種心情就更是尋常人無法體會的。
若沒有一點自己的生活和放鬆,人真的能瘋掉。
就連她,也經常要請假外出,雖說大部分時間是因爲有事情要處理,但處理這些事情的時候,也算是轉換了一種心情。
傅禮好奇地看着葉子清:“葉指揮不是請假歸鄉嗎?這是?”
葉子清沉默了一瞬,道:“我爹爹藏在了青石村,我想將他的屍骨運送回鄉。”
傅禮一愣,須臾道:“正好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裏,送你回去吧。”
葉子清下意識拒絕:“不必了,我已經找好了人。”
傅禮皺了皺眉:“葉指揮,借一步說話。”
說話間,他朝着錢掌櫃投去了淡淡一瞥。
雖然他一個字沒有說,葉子清卻感覺到了他的懷疑。
兩人走出去了幾米,確定錢掌櫃聽不到兩人的聲音了,傅禮才道:“葉指揮如今身份特殊,不知道多少人想要除掉您,以削弱徵北軍的力量。”
“我雖不才,但自認爲有一些眼力,可以及時幫您甄別一些危險。”
“這……”
葉子清眨眨眼,本想說錢掌櫃是她的人,轉念一想,在外人的眼裏,她就是無依無靠的孤女,要是突然冒出來一個家僕的話,的確是太奇怪了。
只能默默閉嘴。
“那就多謝你了,傅禮大哥。”
傅禮道:“葉指揮還是直接叫我傅禮好了。”
負責挖墳、開棺的人早就到了,眼看着太陽快要升到正當中,衆人早就行動了起來。
雖然已經過去了幾年,父親的屍體應該只剩下一堆白骨,葉子清也還是想親眼見一見。
青石村不是什麼富裕的村子,集全村之力,也只夠訂一個普通的棺木。
葉子清讓錢掌櫃準備好了上好的楠木棺材。
隨着棺材的蓋子打開,早已化作白骨的屍體出現在了衆人面前。
直到親眼看到眼前這穿着父親的衣服的白骨,葉子清對父親已經去世的事情,纔算是徹底有了實感。
她端着盆子,一塊一塊地收斂起了父親的屍骨。
本以爲她不會哭了,可一想到那樣活生生的人,如今只剩下了一堆白森森的骨架,她的心就痛得無以復加。
突然,葉子清手一頓。
這屍體,不對!
父親年輕時曾經在外出採藥的時候從山上摔下來過,摔斷了腿。
那是在她記憶裏,父親爲數不多的在家裏住了超過三個月的時光的一次經歷。
而父親的腿,也是她學習接骨的第一只腿。
雖然小小的她還幹不了什麼鍼灸、正骨的活計,卻能幫忙遞板子,纏繃帶,以及煎藥。
可是眼前這一具屍體的右腿的腿骨上,卻是光滑一片,根本沒有曾經斷裂過的痕跡!
她又撿起另一塊腿骨。
依舊是光滑一片。
她險些直接將骨頭生出去!
只一瞬,她便止住了這個念頭,沉着臉將所有的骨頭都撿了起來,而後一一安放在了楠木棺材裏。
眼看着棺材合上,眼看着四個釘子被釘的死死的,葉子清卻是流不出眼淚。
她的腦海,已經被一個十分強烈的念頭充滿了。
父親沒有死!
這具骸骨,根本就不是他的!
可,不是他的,又是誰的?
若父親還活着的話,又爲何這麼久了沒有出現?
她如今也算聲名遠揚,而且她的揚名之地就在北境,他應該能猜到,她會去北境,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爲了他。
還是說,父親已經預料到了北城有危險,所以提前逃出去了?
但是,也不對。
若真是這樣的話,那就說明錢掌櫃等人有問題。
可她在北城呆了這麼久,最開始還是以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的形象出現的。
若錢掌櫃等人真的想殺她,或者是想要逼迫她讓出少東家的位子,他們早就可以動手了,何必要等到現在?
她腦子亂糟糟的,始終理不出一個頭緒。
衆人見她只是沉着臉,也不流淚,還以爲她是太過傷心之下哭不出來。
村長的女兒道:“葉姑娘,你若心裏難受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就好了。”
陳母也道:“是啊,葉神醫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你鬱結於心,肯定會很難過的。”
葉子清回過神來,強忍着不去看錢掌櫃。
沉默了一瞬,眼眶漸漸紅了,卻是擡頭望天,眼淚半晌都沒有流下來。
她苦笑一聲:“三年前知道父親的死訊的時候,我哭暈了過去。幾個月前找到這裏來的時候,幾乎恨不能追隨父親而去。”
“如今……我只覺得心裏像是被無數根刀子在攪動一般,痛的無法與呼吸……卻哭不出來了。”
傅禮道:“人在極度苦悶之下,是哭不出來的。葉指揮……節哀。”
葉子清苦笑一聲,垂下了頭。
衆人只當她是傷心過度,沒人起疑,只七嘴八舌地安慰着。
收拾妥當之後已經是未時了。
葉子清拒絕了村民們想讓她留下來喫飯的熱情相邀,帶着隊伍和棺木,一起離開了青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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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東家,真的要帶着那個人嗎?”
錢掌櫃湊到葉子清身邊,壓低聲音問道。
他說的那個人,指的是傅禮。
葉子清眸光一閃:“傅禮是我的副指揮,在軍中幫了我不少忙。我從未操辦過喪事,有他幫忙也不錯。”
她還沒確定好錢掌櫃的底色,帶着一個熟悉的傅禮,也能幫她分析一下此人有沒有危險。
“無妨,他是我的手下,不會有問題的。”
錢掌櫃有些遲疑,但到底什麼都沒有說。
黃沙漫天。
隊伍緩緩駛出了北境,朝着未知的前路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