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突然了。
韋映璇自覺自己一個婦人家,上有父兄在,暫居在長輩府上,諸事輪不上她親自面對。
聖上點名要見她,故而只有一種可能。
恐怕被二嬸調侃話押中。
思忖間,徐公公已經入了二進院子,“韋夫人,陛下請您即刻入宮一趟,您這就隨老奴進宮吧。”
韋映璇一福,恭恭敬敬應下,“煩請徐公公稍等,容妾身更衣便來。”
她回房更衣,略施粉黛,換了件顯莊重的深紫色、面料十分厚重的雲錦裙。
出門時,不期然見二嬸在廊下站着。
“莫緊張,去吧,如若確實不願,也無需顧慮,你只管拒絕,有你二叔兜底。”又道:“成婚一事,不必考慮世俗,審視你的心就夠了。”
韋映璇擡眼看二嬸,覺得她的話很有深意。
二嬸眸光深深,“映璇,你可還記得當年你是如何認得董昭的?”
韋映璇抿抿脣,”那時年少輕狂,還是個調皮丫頭。”
二嬸笑了,“是,你那時活潑開朗,行事爽利乾脆,想做什麼便去做,是真性情,很有江湖兒女氣概。”
“你和映雪在一起,你活潑爽直,她則安靜沉穩,一動一靜各有特色,你卻總羨慕你爹偏愛映雪,時而刻意表現的穩重,卻不到兩日便破功。”
“誰也未想到現在的你,滿身沉穩內斂,再不是從前那般活潑。”
“二嬸爲何突然說起這個,人總要成長,每個人都會褪去年少那份青澀。”
許容齡搖頭:“我並非說你不該沉穩,現在的你自然也很好。
你成長了,只是這樣的成長卻伴着血淚。
你莫想太多,二嬸只是突然想起過去那個你,想起那日你湖心塔探險,主動走入董昭的世界,是那時的你,敲開他心門。
若非命運捉弄,你嫁到南亭侯府,也許你不是如今的樣子,你會成長,卻不是以如此大的代價。”
韋映璇未置可否。
作爲和離婦,她比起一般婦人是坎坷,但一切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和年少時比,這十年她變化極大,這些變化看似與尋常婦人無甚區別。
無非是成婚、掌家,諸多歷練催她變得成熟,褪去過去的天真稚氣。
但她知曉,她與旁人不一樣。
二嬸是至親,方能一眼看破。
如今的她,心裏裹了層厚厚堅冰,很難再踏入一段親密關係。
她可以提拔得力下人,培植心腹老奴,她也可以清醒揣度人性,遊刃有餘處理身邊各色關係,她甚至能叫身邊下人間關係達到平衡。
但她心是空的、冷的,生人勿近的。
年少的她,總會主動邁出第一步,先將熱乎乎的心捧出來給別人。
現在的她,與身邊人相處,僞裝極好。
她內心卻不敢再渴求一份親密關係。
儘管她曾放豪言,若有緣分便坦然受之,但她內心卻是無法重拾當年勇氣,是怕被傷害、利用,落得上輩子那般被毒死下場。
所以她寧願止步不前,即便從董昭態度中猜測到他執念,揣摩出上輩子他一直暗裏助她,也猜到董昭上輩子與王大將軍一起戰場上爲國捐軀,她也遲遲未直面。
這幾個月,她常常想到這些,每每卻強行掐斷思緒,終止自己將些事一點一滴理清。
理清就意味着下一步或是接納、或是遠離,她便要面臨直接的選擇。
踏出一步,她便要先破後立。
她從這些思緒裏回過神,二嬸已經離開了。
進宮一路上,她思緒不斷。
“二嬸察覺我心中困局,說這些話是想叫我敞開心扉,仍要嘗試喚醒對一個人的期待與熱情。”
“只怕我已做不到像十年前那般純粹真摯。”
“可我的心一直冰封,便會將董昭那樣極好的人拒之門外,也無法成就一段美好關係。”
“若我今日拒絕了皇帝,今後仍舊一個人生活,也未嘗不是一種選擇,我不必再承受任何風險。但如此做,便是繼續縱容自己縮在安全處,永遠不叫自己踏出半步舒適範圍,如此是太懦弱了。”
“我若答應了皇帝,董昭也許不會叫我失望,我卻會不會令他失望?”
“人的心思極複雜也極多變,這世上沒有人十幾年如一日一成不變,與我成親於董昭來說,是否已成爲一種執念,一旦滿足後便覺索然無味。”
御書房西閣裏,皇帝正與韋禛於棋盤上酣戰。
徐公公帶着韋映璇入內。
“陛下,韋氏來了。”
韋映璇忙上前屈膝行禮,“妾身叩見陛下,陛下萬萬歲。”
皇帝將棋子放於白玉容器中,擡眼看她,“起身吧,賜座。”
待韋映璇坐下,他又道:“不必拘謹,方纔朕與你二叔交談,談到你,也談到貴妃侄兒董昭。”
竟是開門見山。
也是,皇帝日理萬機,逮她一個婦人家問話,自是有話直說,無必要迂迴繞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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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曉,那日大殿上宋拓當衆污衊你與董昭有私情。
他所言自是無稽之談,卻實實在在毀你二人清白。
朕當時便想,你二人男未婚女未嫁,既都受了污衊,索性將錯就錯,成就你們姻緣。”
“依朕當時之見,一紙賜婚先撮合你二人成婚再說,待婚後彼此相攜共悟夫妻相處之道。”
他語氣忽轉折,含了淡淡的傷感,“可惜事與願違,昭兒很倔強,他說你今日的自由來之不易,不願你受強迫。朕今日問起你二叔,他同樣拿不準你的心思,朕只好叫你本人進宮一趟,聽你親口說。”
“你若不同意,便就此作罷。”皇帝坦誠望着她:“朕不會爲難你。”
韋禛也接話:“董昭心思細膩,很是尊重你的心意,映璇,你意下如何?”
韋映璇微擡眼皮,便見皇帝和二叔兩人投來四道殷切無比目光。
皇帝方纔一番話雲淡風輕,看她的目光卻厚重,彷彿要將她洞穿。
不是要挾,不是逼迫,而是將許多情感傾注在她身上。
遠哥兒參加選拔大皇子伴讀試後,放榜那日,她在家中等待外出看榜的齊媽媽,當齊媽媽從外歸來時,她看齊媽媽便是如此眼神。
“你先不必回答了。”皇帝突然收回目光,“如此不好,是朕考慮不周,你是女子,畢竟面皮薄,人生大事也需再三思量定奪,叫你當場表態是爲難你了,你且下去考慮一日,明日朕派徐公公去韋府,你告知徐公公便是。”
“望你回去後好生思量,辜負朕與貴妃是次要,莫辜負你自己。”
韋映璇便知曉,皇帝今日叫她,本就未想過她能當場表態。
拋出問題後,見她果然遲遲未點頭,便將她打發回去考慮。
她提着一顆心進宮,結果很快又回了韋府。
齊媽媽聽後,一拍大腿,“既如此,便一不做二不休,明日出城吧,外出躲一段日子是極有必要的,皇帝說不會爲難你,貴妃卻說不定!”
“否則董公子也不會派阿忠過來一趟,貴妃是他至親,他說不定已是知曉了什麼,這纔要提前送您外出躲避。”
許媽媽好奇問:“侄小姐可想好了去何處?此時節不如下江南?大詩人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此時正是江南好時節。”
韋映璇卻只道:“我明日一早想出城。”
這一年多,她極少想到自己。
前陣子陳氏一番話讓她將目光落在自身情感需求上,二嬸今日一習話,又讓她生出破而立的念頭。
她不想再活在前世陰影裏,獨立固然很好,若有人成爲精神夥伴,成爲重要支柱,好像也不賴,她想再勇敢一次,經歷完整無缺憾的一輩子。
次日趕一大早,她去赴約。
只穿一身簡單素衣,人便出了府門。
不遠處的巷子口,阿忠探頭探腦,當看見韋映璇坐了轎子出府往東邊來,像被澆一桶冷水。
他對白羽道:“回吧,看來韋二小姐心意已決。”
“公子昨夜未睡,熬一夜卻得來噩耗,想必要失落好些日子。”
“唉,越是如此,你我越要振作起來,打起精神,莫叫公子瞧着身邊人也頹廢。”
兩人都極爲失落,互相打着氣上了馬背加快往城外趕。
董昭已在城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