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只眼被戳後,傷口粘連,無法睜開,是徹底瞎了。
兩鬢頭髮竟也在悄然不覺間花白了,好似是入了天牢後一夜間白的。
不到三十歲的人,竟看起來老了二十歲,滿面暮氣。
走在人羣中,只剩偉岸身形引人注目。
路前頭不遠是一座涼亭,上頭掛着“莫回首”的牌匾。
很有深意。
是因歷來押送流放犯人時會經過此涼亭,犯人家眷提早在涼亭等候,送衣送錢送喫食。
與家人見完最後一面便就此別過。
莫回首,是叫犯人莫再牽掛家人。
時日久了,便有人掛上此牌匾。
一行人還未走近涼亭,犯人們已剋制不住淚眼朦朧,紛紛朝涼亭望去,尋找自己家人。
宋拓也不例外,他用另一只未壞的眼睛使勁尋找蘇芸身影。
北地四五月份照常下大雪,他卻只着一層夾衣,若無厚衣裳,路上便要大病一場。
府醫曾說心疾最懼風寒,一場風寒很可能要他的命。
他不想死在路上,他想活,還想回京城,哪怕叫他成日在養濟院幹活都好。
他心氣已全無了。
完全失了鬥志,激不起半絲報仇意願,卻反而只想回到京城躺回家中養病,成日窩在府上,練大字也好、鬥蛐蛐也好,曬着太陽聽書都很好。
他突然嚮往安逸生活,不與任何人鬥,放下一切仇恨只過自己小日子。
就算這一生都要被韋家踩在腳下都無所謂,只要別去流放。
若再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只想苟活,絕不會摻和貴妃之事。
可惜世間無後悔藥,那樣安逸的生活他也無法擁有了,他眼睛發紅,心底滋生悲憤情緒,只想大哭一場。
隊伍漸漸靠近涼亭。
涼亭果真有許多犯人家眷在等候。
其中一婦人十分顯眼,她身着一身白衣裳,鞋襪都是白色,從頭到腳一身素淨,像是去奔喪的,連頭上都素淨無頭飾。
她手中握着一把穗子火紅的纓槍,站在人羣最後方,眼神定定望着隊伍。
宋拓大老遠便見了陳氏身影。
他很意外,也有些失望。
爲何來的不是蘇芸,卻是他母親。
衙役忽然道一聲“停”,朝着涼亭招招手,示意家眷可以過來送行了。
陳莽上前拉着衙役笑模樣說好話。
“我姑母只想了卻最後心願,叫我表哥去一旁偏僻處,避着人好好給她磕個頭,說幾句體己話。”
“兄弟你也知曉,我表哥這一去北方很可能活不了幾日,我姑母生他一場,今日只想圓最後一個願望,好兄弟通融則個,把他腳鐐暫時摘了。”
說着,塞了塊金葉子給衙役。
宋拓是重犯,衙役不敢輕易瀆職,但金葉子沉甸甸,再看面前陳莽一身大內侍衛服,便想給他走個人情。
宋拓瞎一只眼,心疾過後還未痊癒透,一路走來看起來也十分虛弱。
衙役便答應了。
宋拓的腳銬被打開,他很惶惑,卻忽然看見陳莽。
“表哥,今日我陪姑母來送你,這邊來,姑母有話交代。”
宋拓心裏莫名不安,猶豫道:“這,母親有何事對我交代?爲何不過來,卻要叫我上那邊去。”
“表哥你走錯路落到如今下場,姑母說早已對你寒心,只是看在姑父面子上給你送行,你未來之路艱辛,姑母說要叮嚀你一些話。”
宋拓半信半疑,陳莽卻已經摟着他肩頭,將他往亭子那邊帶。
他如今虛弱,力氣哪裏比得上陳莽,人被帶着走。
等到了跟前,看見陳氏一張臉,竟不是往日看他時那般冷然帶着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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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面色平靜。
難不成知曉他被流放,他母親對他竟不恨了,總算生出了一絲憐憫與不捨?
“拓兒,我來爲你送行。”
竟是叫了拓兒。
宋拓好久未從陳氏口中聽說這兩個字。
他不禁想到未來流放生活,心頭說不出的沉重,“母親,兒子未想到您能放下過往恩怨,親自前來爲兒子送行。”
“我生了你,送你是天經地義。”陳氏道。
宋拓點點頭,目光落在陳氏手裏握着的纓槍,“母親爲何帶着纓槍來送行,犯人不許攜帶武器。”
“不是送給你的。”陳氏道,她卻未再解釋,從懷中掏出一塊碧玉翡翠掛墜。
“此物給你,它是你父親隨身之物,他年輕時常將此翡翠掛於腰間,現在我把它送給你,你帶着它一起走,走後便不會忘了自己的根,也好叫你父親在下頭第一時間認出你。”
宋拓剛接了掛墜,聽聞此話臉色便是一僵。
憤然望着陳氏,“母親胡說什麼,我爲何要見我父親?我不過是流放而已,誰敢殺我,誰敢動我!?”
表面憤怒,內裏藏着無盡的惶恐。
陳氏一字一句道:“拓兒,你是理解錯了,我今日來替你送行,不是送你去北方。”
她直直望着宋拓道:“我不會叫你出京城,今日我要大義滅親。”
“我是你母親,不對你玩虛的,我不會像你祖母那般先柔情撫摸你,再突然用銀針偷襲你,你是最瞭解我的,我對旁人也耍詐,卻從未對你耍計謀,我今日要大義滅親,也光明正大與你說。”
宋拓愕然說不出話,臉色漸漸陰森,牙關咬得緊緊的。
“原來你這幾個月日日練纓槍是爲了殺我,你也知我是你兒子,爲何待我如此心狠?”
“拓兒,不是爲娘心狠,是你命不該留。”
“你殺了胡媽媽,掠奪我一生財富,你派手下護衛暗殺我數次,你對我早已無母子情分,我儘管知曉你去北疆無好日子過,是很好的懲罰,我卻不能叫你踏出城。”
“爲何。”宋拓心頭漸漸發寒,咬牙道:“母親,我是你十月懷胎親生骨肉,你真的要如此狠心?皇帝尚且容我一條命苟延殘喘,朝廷尚且叫我流放改錯,你身爲我母親,卻要我即刻去死?”
陳氏情緒絲毫未激動,平靜解釋道:“你若出了城,離開我眼皮,你便不受控。便有可能伺機逃離,更有可能心懷怨恨,犯下更大錯誤叫整個宋氏爲你承擔惡果。
你弒母、虐祖,早已扭曲人性,我要防着你以一人之力害整個宋家陪葬,只要頂着宋氏子孫姓名在外且還不受我管控,我便要大義滅親,斷不會留你的命,今日你不死,我無法安枕。”
“母親話裏話外,竟是要對我趕盡殺絕!”宋拓突然仰天笑起來,笑聲透着諷刺,“我還道祖母用銀針偷襲毀我眼睛是報復,你卻要我的命!比祖母更狠毒!”
“不一樣。”陳氏坦白道:“你祖母扎瞎你一只眼是爲她個人泄憤,紮下去她便心頭解恨,而我殺你卻同時殺了我半條命。”
“你變成這副樣子,是我將你養廢,我這個娘責任巨大。你是打我肚裏出來的,十月懷胎,母子連心,殺了你,我無一滴淚也要去半條命!”
話到此,陳氏突然將纓槍重重震地,“今日我已叫你表弟通融,未叫你拷腳鐐,莫說我做孃的欺負你。”
她舉起纓槍,猛地朝宋拓刺去。
宋拓有武藝底子,連忙後退,踉蹌着躲過去。
他倉皇往後退,陳氏便步步緊逼,“你莫躲了,我殺你也是斬自己罪孽。我將你帶來這世上,未教好你,叫你大逆不道丟了人性,我自會親手送走你,待你走後我會用我餘生爲宋家做些好事,叫你爹在下頭欣慰。”
宋拓眯起眼,陰沉道:“好啊,既然你不叫我活,我便什麼孝道也不必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