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臣隊伍裏,朱詢站在不顯眼處。
他和其餘大臣一樣,目光直勾勾落在皇帝身上。
只不過大臣們是感慨皇帝年少時的荒唐,他卻是暗暗提起一口氣,覺得形勢很有些不妙。
當皇帝一派從容吩咐徐公公帶人上來時,朱詢心裏便咯噔一聲。
方纔宋拓彈劾時,皇帝驚聞後明明神情大變,於龍座上坐立不安,聲音都顫抖。
是從取來陳年奏摺開始,皇帝忽然變得鎮定從容,好似一切都已在他掌控中。
朱詢心頭髮毛,眉宇間隱隱有陰雲翻滾。
明明準備充分,又有謝御史等人相助,形勢卻未按料想那般順利,反而突然不受控。
“恐怕是中計了。”
“又來這一招,當初他未登基前便扮豬喫老虎,今日又如此,故意裝出方寸大亂,是在等對方出盡底牌。”
“現在是輪到他出手反擊了。”
朱詢腦中冒出這些想法時,太監已從大殿外帶進來一男一女兩人。
“草民董盛、民婦喇氏拜見陛下。”
皇帝淡淡道:“起。”
董盛匍匐跪地道:“草民乃貴妃族兄董盛,當年族兄董玉重病,死前寫信給貴妃,欲將襁褓孩兒託付於貴妃,草民就在旁。”
喇氏也惶恐叩拜,跟着說:“民婦便是當時爲董韓氏接生的穩婆,親眼見董韓氏因難產,出血過多而亡,誕下一男孩兒,名昭兒。”
她將當時接生的日子與前後細節道出。
董盛又道:“陛下,嫂嫂因難產而亡,昭兒生來便無娘,原本便只有族兄一人可依靠,誰料族兄忽生一場大病,彌留之際不得已之下才寫信給貴妃娘娘託孤,那封信是天寶五十三年六月送進宮的。”
皇帝面無表情,淡漠道:“呈上,散下去給衆臣看。”
徐公公居然真捧了封家信上來。
赫然是天寶五十三年六月,貴妃堂兄董玉重病之際寫來求助信,請貴妃養育侄兒。
大臣們方纔親眼見了皇帝當年求女奏摺,早已驚濤駭浪一次。
此時再看董家給貴妃家信時臉色倒算鎮定。
人羣中,朱詢死死握拳。
他想不通,皇帝怎會運籌帷幄至此。
怎會準備如此充分,他是從何時開始準備的?到底如何做到這一步的?
朱詢痛苦地閉上眼。
那封奏摺想要在短短几日內仿造絕非易事,朝廷每年製造的摺子通常會控制在一個恰好的數目,不會存留許多庫存。
是因爲摺子很容易受潮,裏頭的紙張也會變色,變硬,影響書寫。
即使每年庫裏有餘下摺子,也都要定期檢查是否受潮,損壞。
有質量問題會第一時間銷燬。
便是說,皇帝很早前就提前預備了二十多年前的空摺子。
那時皇帝根本不可能預料到未來何時能用上。
如此的處心積慮!
還有董家的家信,接生婆,董家證人,彷彿皇帝早就布好局等着請他們入甕。
朱詢才忽然意識到,皇帝之所以坐上帝位,靠的不僅是運氣和王大將軍扶持。
他如此心機手段,是早就對帝位勢在必得。
朱詢第一次正視這位以前暗暗瞧不上的堂弟,心頭泛起不可名狀的恐慌。
今日的早朝遲遲未能散朝,已是正午用飯時間,太和殿裏朝臣們卻依舊傳閱董家家信。
貴妃族兄在此,當年的接生婆都請來了,以及泛黃的家信一封。
如此多憑證擺在眼前,衆人再一對比太后派高嬤嬤過來說那些無從考證的話,以及似是而非的推測。
只要還會動腦思考的,都知曉孰是孰非。
誰要再不開眼提出任何質疑,那便是強詞奪理,是拋卻事實不談故意與皇帝和貴妃過不去。
大臣們面色訕訕,尤其是方纔叫囂處置貴妃那些朝臣,臉色都十分不自在。
直到衆臣傳閱完,皇帝第一時間問謝御史:“謝愛卿,至此你可還堅持己見?”
謝御史上前一步,垂着眼皮道:“陛下,老臣是聽聞宋副指揮使彈劾才提出諫言,老臣一心爲社稷,問心無愧。”
說完一番高姿態的話,他也不得不適當低頭。
又道:“既然此彈劾乃無中生有,老臣是冒犯貴妃娘娘了,定讓拙荊親自入宮代老臣向貴妃娘娘請罪,老臣受宋副指揮使佑導錯怪貴妃,望貴妃大人有大量,不與老臣計較。”
宋拓:“……”
他臉色發白地看着謝御史,從他的話裏嗅出一絲不祥。
此人可是太后黨第一權臣,三朝元老,一品肱骨大臣。
他資歷深厚,向來以剛正不阿着稱,連皇帝都要讓他幾分。
如此能耐如謝御史,今日都低了頭。
宋拓猛地想到他自己。
謝御史說幾句軟話避禍,將責任撇給他,他卻該如何是好?
若今日不能彈劾貴妃,他定要承擔他擔不起之責。
“陛下,臣……”他正欲上前辯解,皇帝卻看都不看他,徑直望向謝御史側後方的謝俞。
“謝次輔,方纔似乎也下跪請求朕處置貴妃,如今可還有話說?”
謝俞苦笑,“陛下,臣錯怪貴妃,回去後也叫拙荊親自向娘娘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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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語氣一頓,又道:“若非宋副指揮使言之鑿鑿,臣不會如此衝動行事。”
“非臣推卸責任,彈劾之制本爲肅清綱紀之良策,然近日朝野之風卻悄然轉向,今日宋副指揮使輕則草率上奏,誤判事實,重則私怨造謠……使人心惶惶,讓損陛下貴妃英明,此風絕不可長。”
宋拓覺得自己心跳快要驟停。
彷彿看見劊子手舉刀向他走來,他下意識求助地看向朱詢方向。
方纔還能見朱詢衣袍,現在望去卻只看見一根大紅柱子。
朱詢很恰好地往前挪一步,讓柱子隔絕宋拓視線。
宋拓心頭慌亂到極點,便在此時,一個公公跌跌撞撞跑進來:“陛下,奴才趕去時那老太監周懷祿竟然畏罪吊死在院中,留下一封書信!”
“哦?”皇帝道:“呈上來。”
皇帝一目十行看完,直接將書信扔在腳下,“豈有此理,周懷祿竟是被人以命脅迫,不得不簽字畫押污衊貴妃。”
宋拓癱坐在地,臉色慘白無血色,“這怎會,不是的,周懷祿親口與臣說,臣不可能脅迫他。”
皇帝眸光平靜無波,望着他,“你說不是你,那又是誰?”
宋拓怔怔地,突然,他猛坐起身,指着韋禛大叫道:“是他做局害我!皇上,微臣之所以彈劾貴妃,皆是因爲貴妃子侄董昭澱污微臣前夫人,微臣氣不過才如此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