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亭子裏,宋拓扶着欄杆,臉色頹唐地眺望遠方。
祖母方纔讓艾媽媽打發奴才走遠,他正好無心逗留便跟着一同走開了。
他腦中還一直迴盪着韋二嬸罵他那些話,臉頰到此刻還在發燙。
母親和婆子們撒謊時他猶豫了,猶豫那麼片刻的功夫便錯過了站出來說公道話的時機,但他捫心自問,就算再來一次他也不會站出來。
他不情願戳破母親的謊言,是不想韋映璇留着他親筆寫的罪己書。
罪己書的存在,讓他日後面對韋映璇時都要矮一頭。
但他此刻又有些說不出的後悔,也許他真不配爲忠烈之後,然而事情都已發生,他心中再如何糾結,也明白跟韋映璇的心結已然結成,從今以後她心裏大概會一直將他視作小人。
他迷茫地望着湖面,不知怎的就想起當初韋映璇初進府時臉上明妹的笑,望着他時全然信任的目光,心頭便涌起一陣說不出的滋味,心情更加低落煩悶。
小路那邊鬼鬼祟祟跑過來一個小丫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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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侯爺?”丫環輕聲喚他。
宋拓回過神,“福兒?你怎來了,可是映雪她怎麼了?”
“回侯爺,不太好。韋大小姐聽聞大奶奶怪罪今日之事皆因您要送字畫引起,還當衆說了苟合廝混的話,便承受不住了,跑回房裏哭的不成樣子,是奴婢自己偷偷跑過來找您的,奴婢方纔經過西岸時,隱約還聽見那些婆子說……”
“說什麼了?”
“說韋大小姐就是禍根,老夫人爲了讓大奶奶消氣,接下來定要把韋大小姐趕出府去。”
宋拓頓時臉若寒潭,緊緊攥了拳,下定了一個主意。
“不會,有我在,我斷不會讓她離開,要走也不該是映雪。你回去告訴映雪,一切有我。”
而這邊院子裏,談話仍在繼續着。
宋老夫人一時間聽到韋映璇這席話,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恍恍惚惚地道:“聽你這般說,倒是也能容得下你姐姐做妾的,那便最好。你也知道,她雖暫時未得名分,卻是峯哥兒的娘,且她和拓兒本就有青梅竹馬的舊情,遲早要入侯府爲妾的。”
老夫人說到妾這個字眼時語氣頓了頓,頗有深意地道:“有些事太較真倒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要知道,莫說是妾室,即使她做了平妻都威脅不到你主母的地位。”
韋映璇脣角浮現淡淡的諷刺。
上輩子她的遭遇可不是被威脅,而是被取代和抹殺。
那時她不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她對宋拓和韋映雪無比寬容,可她和遠哥兒卻都沒得善終,這次她又怎會寬容對待韋映雪呢。
“祖母。”她提醒道:“您少理解了一層意思,她是不是妾我並不關注,重要的是峯哥兒,峯哥兒認祖歸宗後只能爲庶子,絕不能是嫡子,否則還是壞了府裏風氣。”
宋老夫人恍然大悟,驚愕了好半天才道:“映璇啊映璇,往日終究是我小瞧你了,只當你是爲了拓兒爭風喫醋,原來你一直在意的是這個。”
韋映璇不想再彎彎繞繞,直白地說:“祖母知道,遠哥兒是我的心頭肉,從他過繼來那日便是無可取代的嫡長子,便是侯府日後再添了子嗣,遠哥兒的身份都不會變。”
“可自從峯哥兒回了府,府裏便傳的沸沸揚揚的,說他要取代遠哥兒。祖母明知傳聞不妥卻漠視這一切,對峯哥兒的身份也遲遲未曾擺到明面上商議,那就趁今日肅清風氣時將此事一併解決了。”
“若您答應,我今日便回去勸說我爹孃,擇日讓家姐入府爲妾,峯哥兒就送到她膝下教養,對外大大方方承認峯哥兒的庶子身份便是,而我今日所受之屈辱也一筆勾銷,從此不再計較。”
宋老夫人沉銀不語了。
她面色凝重,好半天都未再說話。
韋映雪的身份都好說,爲妾爲平妻都不是緊要的,只是峯哥兒……老夫人一時下不了決斷,峯哥兒是她孫兒的第一個孩子,是府裏第一個正經血脈,又是如此的俊俏聰慧。
他聰敏好學,聽拓兒說是個大有潛力的孩子,以後很可能將侯府發揚光大。
雖然出生的不光彩,但他已經長到七歲這麼大了,就算韋映璇即刻懷孕生一個嫡子出來,精心細養到七歲,也未見得能及峯哥兒出息。
老夫人本想着先擇日讓韋映雪做妾,接着觀察她在京中風評,若是拓兒的人從北疆帶回證人,證明她失蹤七年的清白,確保她日後不遭非議,最重要的是峯哥兒真正優秀到能讓人擡舉他孃親,到那時一切便順理成章,她便讓拓兒把韋映雪從妾擡爲平妻又如何。
按大曆律法規定,平妻之子也是嫡子,只是無法優先繼承爵位,只有當正妻一直無子,或侯爺去世時嫡子年齡太小時,平妻所生的孩子才能逾越正房子嗣繼承爵位。
老夫人倒是沒想到襲爵這麼長遠,但她私心裏已計劃好了今後讓峯哥兒成爲嫡子的路子。
沒想到孫媳今日釜底抽薪,張嘴就要把峯哥兒的嫡子身份給否決,這就壞了老夫人對此事的掌控。
若就這般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這件事始終還是被孫媳拿捏了,老夫人當家做主幾十年,哪裏能容忍被一個小輩拿捏。
可不答應,孫媳這一走,韋家和宋家說不定便要交惡,後續反而更不好辦。
有韋二嬸這個變數在,她定會去韋府添油加醋,過不了多久外頭定會傳的沸沸揚揚,說侯府亂了規矩綱常,拓兒被韋大小姐迷了心竅,將夫人排擠回孃家,更不知會用什麼難聽話編排峯哥兒的身世。
而且老夫人還惦記着那封罪己書,韋映璇現在握着罪己書,便是握着侯府愧對她的實打實的證據,又有韋二媳婦護着有恃無恐。
想到這些,老夫人心頭便如萬蟻啃食,煎熬極了。
韋映璇等了好半天,不見老夫人吭聲,便說:“孫媳明白祖母的意思了,這就隨我嬸孃離開,還請祖母勿要再阻攔。”
她朝着老夫人福了一福,便要轉身走。
“等等。”老夫人咬着牙,語氣十分掙扎,“祖母若是答應你了,你便不許在鬧下去,今後安生在府上過日子,且你還需立刻把那封罪己書交出來。”
“祖母會錯意了,孫媳方纔說的是,若祖母允了,今日之事我便當做一場誤會。若您不答應,恕孫媳無法繼續在侯府委曲求全,今日便跟着嬸孃回家去。我前前後後都未提到罪己書。”
“你欺人太甚了。”老夫人忍無可忍,極致憤懣地道:“你死攥着它到底意欲何爲?你若是和侯府一條心,何須握着此物?可見你是生了二心的,既如此,我也不能放你走,無論如何你今日要把罪己書留下。”
對面的護院耳力都極佳,老夫人這話落下,便都朝着這邊走來。
形勢劍拔弩張。
卻在此時,宋拓突然出其不意走了過來。
“祖母,放她二人走吧,她若執意爲此事小題大做,何必再勸着她。”
說罷,朝着那些護院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誰也別過來,大奶奶要走便讓她離開,誰也不準攔着。”
“拓兒,你說什麼……”老夫人險些氣的一個仰倒。
宋拓雙手背在身後,冷靜地看着韋映璇,一字一句道:“我侯府的門檻不是你想跨出便隨意跨出,祖母勸說半天你還是如此使小性子,我也不再攔你,只是你今日走了,別指望我日後去接你。我不讓護院攔着,是看在你姐姐和岳父大人的份上,明日我便去岳父府上請罪,今日我誤會你爲賊,上門搜了你的院子,罪己書是我自願寫的,我會向岳父說明一切,但我絕不會讓映雪離開侯府,你死了這條心吧,明日我便要向岳父求娶映雪爲我的平妻,我要讓峯哥兒做我的嫡子。”
“你昏了頭了!”宋老夫人勃然大吼了一聲,“你敢!”
隨着她這聲大叫,“噗”的一聲嘴裏淤出了一口鮮血,流的滿下巴都是。
一時間丫環婆子全亂了套,紛紛上前。
“老夫人!”
“您是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快,還愣着做甚,去請府醫來!”
宋老夫人一改往日的嬌貴,擺擺手,強行推開身邊簇擁的奴婢。
她堅強地拄緊柺杖,“我無事!拓兒!今日你不許再提韋大小姐,罪己書也不可讓映璇帶走……你聽話,莫在意氣用事……”
“祖母!”宋拓看着滿嘴是血的老夫人,目光既擔憂又急迫,心急之下撲通一聲跪下,“求您息怒,我堂堂七尺男兒,既已寫了罪己書我便不想再抵賴,今日您打罰也好,孫兒也不願照您的意思拘着映璇讓岳父寒心,求您給兩家留一絲體面,孫兒只想明日上門堂堂正正求娶映雪!”
老夫人閉了閉眼,身子一歪,險些氣昏過去,婆子們趕緊攙扶住。
“啪啪啪……”
許容齡用力拍了拍手,諷刺地笑道:“好好好,侯爺真乃癡情種,什麼都不在乎只想做癡情郎,好啊,既然侯爺如此大度放人,那我就帶着我侄女先走了。”
韋映璇朝着老夫人欠了欠身,“祖母,您多保重身體。”
說完,乾乾脆脆緊隨着韋二嬸走了。
董媽媽一個眼神,其餘丫頭們紛紛回屋裏收拾箱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