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之後,戰報傳回京城。
嶽凱率領的一支千人隊伍,在抵禦萬人倭寇隊伍的親襲中,堅守一個月,最終守住朝廷東大門,跟敵人同歸於盡。
嶽凱陣亡,落入大海,屍骨無存。
隨着戰報送進京城的,還有一封嶽凱寫給趙梅英的親筆信,以及他常穿的一副鎧甲。
趙梅英神情木然,接過那封染着血跡,被海水浸泡了邊角的書信。
她不哭也不鬧,平靜得出奇,卻又讓大家都很擔心。
趙楹上前攬住她的肩膀,輕聲安慰:“你要是想哭便哭出來,不要憋在心裏。”
趙梅英鼻子發酸,雙眼卻出奇的乾澀。
她仰臉望着趙楹,皺着眉頭認真地問:“阿兄,你會厚葬他,對吧?”
“當然!”趙楹忍不住喉頭滾動,“嶽凱和他的部下,都是為國捐軀的棟樑,不光要厚葬他們,朕還要把他們的事蹟寫入史書,留名青史。”
趙梅英點點頭,“大概,這是他此生最驕傲的事兒了。”
雖然跟嶽凱認識時間不長,兩個人交流也不多,可趙梅英看得出來,嶽凱粗獷不羈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一顆純粹高潔的內心。
家國大義面前,他和他的部下,如高不可攀的巍峨羣山,用他們的血肉之軀,守護住了億萬普通百姓的家園。
再高的榮譽和讚美,他都值得。
趙楹吩咐下去,一千位殉國的將士,悉數嘉獎。每人的家屬可領一千兩白銀,朝廷厚待他們的至親,為他們的父母養老,撫育兒女成人。
不許遺漏一人。
嶽凱被追封為鎮國大將軍,配享太廟。
不過短短几日,陣亡大將軍和他的遺孀長公主,兩人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便傳遍大街小巷。
一直到喪事辦完那日晚上,趙梅英才打開嶽凱留給她的那封信。
紙面皺皺巴巴,可絲毫遮掩不住他遒勁有力的字跡。
趙梅英忍不住念出聲。
“梅英,你好,見字如面。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很抱歉把你拉進我倉促又意外的人生之中,怨我自私也好,怪我害人也罷,我都認。
但是請你相信,我娶你的初衷,是為了讓你幸福。然而讓你年紀輕輕便做了寡婦,實屬意外。在這裏向你說聲抱歉,希望你能原諒我。”
一滴熱淚滴落在紙上,趙梅英慌忙拿帕子擦拭,一邊擦一邊小聲罵着:“傻瓜,笨蛋……”
她擦了擦眼淚,仰天把眼底的溼意散去,平復了心情,這才重又看信。
“請原諒我的自私,明知你跟許大人互生情愫,卻藉着你們之間有隔閡,橫插了一腳。我是一個後來者,卻又爭又搶,並非不講武德。而是因為我看得出來,你值得更好的婚姻,值得更好的人生。
你不該被一個男人左右情緒,不斷內耗着,一點一點毀掉自己鮮活而又明妹的青春。好男人如沃土,只會滋養他愛的女人,而不是消耗折磨,讓她變得枯槁蒼老。
雖然最後我也如許昶一樣,讓你陷入不幸,但請你不要悲傷難過,不要因寡婦的身份,而自怨自艾。請你勇敢追求真愛,繼續尋找願意跟你共度一生的男子,去享受青春,恣意人生。
梅英,請你務必堅定地相信,你值得最好的。不管人生走到哪一步,都請你不要着急,不要慌張,遵從自己的內心,不貶低自己,不抱怨人生。堅定而微笑的,勇敢尋找幸福的自己。不論生死,也不論我在什麼地方,唯有一個願望,願你平安健康,快樂幸福。”
這封信的落款很特別。
“嶽凱,僅把此信獻給趙梅英,她是我見過的所有姑娘當中,最最最純真善良的那一個。”
趙梅英終於忍不住趴在桌上哭了起來。
算起來,她跟嶽凱認識都不足一個月,也不曾說過多少話,可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那麼奇妙。
他懂她。
儘管兩人從未推心置腹地交流過,可她長在骨子裏的倔強,深藏在心底的俠義,偶爾的衝動不羈,不用說,不用解釋,嶽凱都懂。
趙梅英開始懂得,大約這樣才算是愛情。
可是人生就是這麼無情,懂得的時候,卻也是失去的時候。
趙梅英痛恨老天爺不公,明明把最好的男子送到了她身邊,卻又小氣地立刻把他帶走。
命運只給兩個人一個月的時間相遇,卻要讓她一輩子永遠也忘不掉那個人。
那晚之後,趙梅英病了。
昏昏沉沉,起不來牀。
皇帝、皇后親自過來探望。
趙楹十分擔心,提出讓她搬回宮裏去住。
“你的朝霞宮一直保持着老樣子,你搬回去住吧,換一個環境,病好得快一些。”
皇后:“你們只是拜了天地,並未洞房,將來你還可以二嫁。你還年輕,日子還長,總不能當一輩子寡婦。”
趙梅英眼神空洞無神,微微搖頭。
“我守着這套宅子就很好,萬一他託夢回來,熟門熟路,方便找到我。拜了天地就是夫妻,作為嶽凱的遺孀,我得替他服孝。”
趙梅英固執得很,誰勸都不聽,衆人只好作罷。
她果真褪去金銀首飾,收起華服,一身素縞,閉門不出,開始了守孝。
其間,姜杏因為要照顧小圓子,只去看了她一次。
因為顧忌到小圓子還小,趙梅英只是匆匆跟姜杏說了兩句話,便藉故把她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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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這日,姜杏把小圓子交給奶孃照顧,她帶了一罈清酒去了長公主府。
趙梅英正坐在桌旁抄佛經,姜杏進門,揚了揚手裏的酒罈子,吩咐丫鬟。
“去準備幾個下酒菜,再把這壇酒燙一燙,我跟長公主今日暢飲,不醉不歸。”
趙梅英撇嘴,“這是我家,你不歸就住下唄,又不是沒有空房間給你。只怕你家那個姓賀的醋罈子,頂風冒雪也要來把你接回去的。”
姜杏嘟嘴抱怨,“今日咱們兩個喝酒,只談姐妹情,不談男人。”
趙梅英噗嗤一聲笑了。
這是嶽凱死後,她第一次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