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梅林某小屋:
屋內焚香誦經,清肅雅緻。
臨南面的窗裏探出兩枝紅梅,被晨露壓彎了腰肢,顯得生動又緊俏。
梅枝指向的方位,有一面如冠玉的男子端坐着,他手裏捻着一只薄如紙的青花玲瓏杯,他抿脣道:“你看清楚了,他當真是廢了?”
跪地上的男子恭敬回道:“若不是有高手傍身,怕是他已經交代出去了。”
只聽見上坐那男子輕哂一聲:“世事無常,風雲變幻,就連神仙般的人物也不能免了俗。”
這幾日,宋婉便護着蔣瑾曄去施粥鋪散粥米、撫人心。同時,將夜裏阿遙從溳水知名的富戶家中劫來的珠寶折成米糧,儘可能讓有戶籍的、沒戶籍的,都吃上飯。
在蔣瑾曄的勒令下,溳水縣的幾家大戶,門前必須掛上寫有“施”字的燈籠。
而城中流民,見此燈籠,可在每日固定時段進去領粥。
這項工作,也由宋婉指派臨風居的幾位公子親自作監督。
每天天黑前,可謂是,忙得不可開交。
夜裏回到住處,蕭寂便立刻朝宋婉走了過來。
蔣瑾曄見狀雖不悅,卻也沒說什麼,抓着輪椅扶手的手卻也不安得緊了緊。
他一直有所耳聞,臨風居里,與宋婉最合得來的,便是這個蕭寂。
皎皎如月,疏寂有節。
讓人看了越發不是滋味。
“殿下,審了幾天,終於撬開了嘴,齊雲和溳水交接處的流民,都是姚興晨請來的人。”蕭寂斂着眸沉聲道。
宋婉不由嗤笑一聲,“原來是演員啊。”
此話一出,幾道不解的目光齊刷刷向她投過來,宋婉尷尬地笑了笑,“沒事,我就是說姚興晨這傢伙假。”
“不過他也算下了血本,又是餓暈在衙門口,又是裝窮哭喪的,千防萬防我們,卻沒想到火燒到自家後院了。”
蔣瑾曄脣角一勾,目光溫柔看着她幸災樂禍的小模樣,“葉哥兒說的不錯。”
宋婉聽言,只覺他語意纏綿,肉麻得要命。
心中不禁暗自感慨:這輪天上月,終究被自己這鍋沸水煮化了型。
江遠楓剛從破廟裏忙完,回來一腳才踏入門檻,便聽見蔣易知甜膩膩地說話。
這又是什麼新鮮玩法?
葉哥兒。
好好好,現在這倆人互相調情都不分場合不區別人前人後了是吧。
“怎麼樣?”蔣瑾曄將臉轉過來,對着江遠楓時,則重新換上了一本正經的面皮。
江遠楓撇着嘴,嘖嘖道:“有我江哥兒出馬,什麼病不在話下。”
“破廟裏的人都安頓好了,只是有一事——”
江遠楓俯下身在蔣瑾曄耳邊低語幾句,宋婉在一旁見蔣瑾曄緊鎖着眉頭,不免生出幾分擔憂。
又出什麼事了?
她本來心情尚佳,齊雲縣在笑面書生的激情澎湃演說之下,還有白齊賢飛行棋五子棋輪番轟炸當地人讓他們道心破碎,痛罵當地府衙不是東西、肖彌是個狗官的佑導下,民憤如潮水,一波接着一波。
她幾乎能確信,黃山將齊雲縣冊簿出的問題歸攏形成實證之後,再形成齊雲縣百姓的口供,捶死肖彌不是夢。
可惜,他已經死了。
禾清驗屍的結果是:肖彌是被劍捅了致命傷而亡。
根據現場情況,看上去是自殺。
但自殺現場也是可以僞造的嘛。
待屋中只剩下他們二人,宋婉才開了口。
“方才江公子同你說了些什麼?見你神情不對?”
蔣瑾曄手指撥了撥茶盞的蓋子,目光幽涼。“有些重疾的病人已經被單獨隔離了,但按照遠楓的判斷,這些人沒得救,要焚化。”
“活着燒?”宋婉驚呼出聲。
蔣瑾曄有些艱難地點點頭,“那樣是對控制疫情不傳播,最好的辦法。”
“大人的意思——”
“做不到。”
宋婉聽到答案,心裏鬆了一口氣。
“重疾的病人,不到最後一刻,不能放棄救治,若真是回天乏術,便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已差阿遙尋找郊外適合焚化屍體的地方。”
宋婉聽言,心裏感覺像是堵了一塊石頭,悶得不行。
但這也已是,能想到的,顧全大局的辦法中、最不殘忍的一種了。
黃山感覺自己像是死過一回了。
分不清白天黑夜。
算不完的賬。
理不完的數。
他一張膚如凝脂白如雪的芙蓉面,已然被摧殘得不像樣。
打開門見到光的那一刻,黃山第一眼見到的,是宋婉。
那可是他從前日思夜想,放在心尖上惦念的長公主殿下。
可不知道為何,他平生第一次對殿下產生了牴觸情緒。
他想逃。
可是腿腳跑得不比殿下快。
而且——
她會追。
黃山滿目滄桑,“殿…殿下來了。”
“嗯。”宋婉笑意盈盈,手上端着飯食和小甜點。
她心情出奇好,因為這段時日,她發現了自己一個絕佳的天賦——
當管理的天賦。
前世她只做過牛馬,沒做過揚鞭子趕牛馬上架的掌舵人。
但這一世,她一上任,便深諳打個巴掌給顆甜棗的道理。
黃山,便是她最直接的一個試驗對象。
原本需要半個月理清的賬簿,被她這麼一激勵,七個日夜,便完成了。
待二人坐下來,宋婉溫柔笑着開口:“小山山,怎麼樣啊?”
黃山見她絕世的容貌上掛着令人肝顫令人膽寒的笑,渾身不由得一僵。
他腦中回顧了這苦不堪言的七個日夜,不堪回首,啊!往事不堪回首——
都怪他自己,一人承擔了所有——
劉三貴本來是宋婉指派給自己打下手的助手,可他嫌棄這個糙漢太笨,便不讓劉三貴參與對賬。
於是乎,劉三貴一天比一天更閒,而他,眼圈一天比一天更黑。
七日下來,就得到了一個身心俱疲、道心破碎的他。
容顏不再,如昨日黃花。
啊啊啊啊——
“小山山,我知道呢,你這段時間辛苦了。”
“但是你放心,此行回去了,我便向陛下為你求封賞,你可是本次破案的大功臣。”宋婉見他神情萎靡,心裏一猜便知是怎麼回事,於是循循善佑地安慰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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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一聽這話,原本混沌的大腦頓時變得清明瞭許多。
那不就是說?日後他更能得到長公主殿下的垂青了麼?
幹活有什麼?
熬夜算什麼?
能拼出事業才是真!
能得到公主芳心最重要!
黃山深吸一口氣,平復了腦中情緒,從懷中掏出一份覈對了千萬遍的報告,恭恭敬敬遞交給宋婉。
“殿下,朝廷三年前給齊雲縣撥下的工程款,用於修建橋樑的,有一半去處不明,想來是被私人貪了,去年的永新河決堤,死了兩千人,與此事脫不開干係。”


